《白莲花成鬼以后》秘成

4、奈何桥惊异正巡街

　　子时将至，鬼王巡街。
　　苏六跟着蜂拥而至的鬼群，挤在鬼堆里被推搡着走，一路磕磕绊绊，不是碰了这个鬼的脚，就是碰了那个鬼的手，不住地连声道歉。
　　酆都城直通阎王大殿的街道叫阴司还魂街，一声锣鼓敲响，所有鬼怪都自觉地让开还魂街，全部规规矩矩地列在街道两侧。
　　不知踩了什么狗屎运，他们这一让，反而让挤在中间的苏六有了最佳的前排视野。
　　众鬼七嘴八舌，各种声音围在苏六的耳朵旁不断打转。
　　“子时还没到呢，也忒挤了些。”
　　“你不也上赶着凑热闹，另一只眼珠子怎么没带出来？”
　　苏六惊奇地回头看，只见那鬼摸了摸自己的眼眶，一只眼珠子在，另一只却不知去了哪里，大喊一声“坏了”。
　　“不是没带出来，是方才被挤掉了！”
　　自古就有凑热闹丢东西的，但凡间只丢荷包丢钥匙，到了酆都城，就是各种丢身体部件，苏六看得不禁咋舌，连连感叹。
　　又是咣咣两声锣鼓响，鬼群安静下来。
　　远远的只瞧见阎罗大殿门缓慢打开，有两列打着红白灯笼的队伍从里面缓步而出。
　　苏六身边的鬼与他交头接耳∶“小哥是第一次来看巡街吗？”
　　苏六道声是。
　　转头一看，原来是一位吊死鬼，拉着鲜红的舌头，闻着苏六身上没有鬼气，便猜测他是别界来的人。
　　酆都城内，别界来人甚是少见，吊死鬼下鬼界以来就没有见过他界客，心中有许多话要说，一时兴起。
　　“小哥从凡间来吗？”
　　“我不是人，但确实从凡间来。”
　　“那你知道凡间现在是哪朝哪代吗，什么年月了？”
　　“祁朝，好像是文德二十六年。”黄十二和他提过一嘴。
　　“这样啊，这样，”吊死鬼陷入了短暂的回忆，“文德五年那次大旱以后，凡间可还有旱事？圣上可还安好？”
　　一个好端端的吊死鬼问这个问题做什么。
　　圣上安不安好苏六不知道，但他知道那场旱事。
　　那场大旱让苏六一个山头的粮食苗全部枯死，苏六带着全山上下老老少少啃柳树皮，和飞禽走兽抢果子吃，还不幸在与老鹰的争夺中脸上挂了彩。
　　但好像只持续了四五年，之后人间据说换了个国师，日日祈雨夜夜盼，终于把上天的甘霖给盼了下来。
　　得到苏六不再有旱事的答案，吊死鬼终于松了口气，不再回话。
　　这厢他们正在说着话，那厢鬼王銮驾从还魂街尽头缓慢而来。
　　苏六伸长了脖子去看，影影绰绰的，只见那副銮驾金漆加身，金色的妖莲图样在銮驾下犹如朵朵盛开，前有銮铃叮当作响，后有仪扇金莲如佛，銮驾上有一人，盘腿而坐，身上赤红的袍子垂落下来，把全身上下遮了个严严实实，但没有掩盖住袖袍下皓白的一截手腕。
　　再往上看，鬼王青面獠牙的面具遮脸，只露出一段白净的脖颈，看不出样貌。
　　苏六顿觉扫兴，不懂这群鬼这么成堆挤在一起，只为了看一个看不到长相的人。
　　不过大美人的名号还是挺符合的。
　　“美人隔云端，銮驾不敢惊”，哪怕看不见具体样貌，也会被鬼王通身的艳冶气质所折服。
　　仪仗前面的鬼摇着铃铛，步步回响，过了苏六。又有跳着舞的女鬼，回旋着娇俏的身段，脸蛋上红色的两块氤氲着浮在脸皮，荡呀荡的，从他面前荡秋千似的也过去了。
　　突有丝竹声、铃铛声、鼓声，飘渺不知从哪处来。
　　之后就是銮驾的队伍。
　　几副枯骨戴着金子做的挂饰，抬着銮驾，对着乐声的节奏，一步一顿，一步一转头，左右环顾。
　　其中一个鼓点，那些骷髅黑洞洞的眼眶整齐一致，刷刷的看向苏六。
　　苏六吓得向后一仰。
　　这画面对众鬼来说甚是美丽妖冶，但对苏六来说有点毛骨悚然，不敢直视。反正銮驾也快过了，于是眼观鼻鼻观心，专注地低头看脚边的青石板。
　　青石板被踩得发亮，映出点点灯笼火光，和幽蓝的鬼火映衬。
　　正发着呆呢，有一只圆咕隆咚的眼球从苏六右脚边滚了出来。
　　他定睛一瞧，好巧，这不是刚才那个鬼被挤掉的眼球吗？
　　眼看那眼球快要滚到仪仗队里，即将被经过的骨头踩扁。苏六觉得不妙，这好歹也是人家的眼睛，被踩坏了可不行，他连忙下蹲，想要伸手去捡。
　　鬼群却在此时骚动起来，銮驾此刻正当前过。
　　苏六正要摸到那颗眼球，屁股不知被哪个推搡了一下，整个人往前不受控制地栽去。
　　方才提到，苏六不知踩了哪个狗屎运，正好占了观赏銮驾的最前排，好死不死，此刻被这么猝不及防的一推，他蒙头就朝着銮驾下那朵金灿灿的莲花撞了上去。
　　“咚”的一声，苏六的头结结实实地撞在金莲花瓣尖上，发出惊天的巨响。
　　好响亮的一个好头槌。
　　这一时刻，鬼群静默，纷纷以苏六为中心点，退出一个方圆一里的圈。
　　先前有鬼惊扰座驾，被扇成肉泥的珠玉在前，此番这下不知又会有什么样的惨状。
　　众鬼屏气凝神，一个大气也不敢出，有胆小的把自己眼睛给蒙上了。
　　看，鬼王抬起手了，他要举扇子了。
　　那只害苏六栽倒的始作俑者，丢了一个眼球的鬼抬手把自己另一只眼睛摘了下来。
　　众鬼正等着这个没长眼的惨叫声，哪知，鬼王抬到一半的扇子竟生生停了下来，手腕在空中诡异地滞住了。
　　那结结实实的一下把苏六震得脑袋直晕，疼得眼里生出了泪花。
　　抬头，透过朦胧的视线，銮驾上朝他伸下一段皓皓如月的手腕，手掌摊开，指节修长的手指温润如玉刻。
　　手腕上一截是织着细密金丝莲花的朱红赤袍广袖，金丝莲花瓣或舒展或蜷皱，藏在绸缎制的褶皱里，似是含羞带怯，不愿让人看见。
　　情不自禁的，又觉得是被鬼迷了心窍，苏六抬手握了上去。
　　那鬼王轻飘飘的不曾使力，却轻松就将他带上了銮驾，苏六只觉乍一扑进一个温香扑鼻的怀里，耳边源源不绝的丝竹鼓乐就全安静了。
　　回过神来，此时他的坐姿不甚雅观。
　　鬼王美人仍然正襟危坐，銮驾上只能容纳一个人的位置，于是苏六只能斜坐在鬼王怀里。銮驾仍然在向前，没有鬼王号令，仪仗不会停下。
　　方才安静如鸡的鬼群突然像是凭空下了惊雷，开始议论纷纷起来，苏六在銮驾上紧张得手脚不知如何安放，他们在说什么也全然听不进去了。
　　鬼王只轻轻的一抬手，銮驾上方的雾白色纱帘就垂落下来，和隔音罩子一般，将所有的杂音都隔绝在外。
　　他这算是——惊了銮驾？
　　那小吏说过，之前冲撞过銮驾的鬼可是成了肉泥啊。
　　下也下不去，出也出不去，苏六哽着嗓子，说出的话都带了颤音。
　　“方才我一不小心，不慎冲撞了尊驾，尊驾能否行个好，放我下去。”
　　面前的青面獠牙面具近看煞是吓人，黑黝黝的、墨画的眼睛，如铜铃般瞪着他，偏偏这台座太过狭小，没有鬼王手环在他腰间的支撑，苏六就要从銮驾上滚落下去，只能被迫紧贴在面具旁边。
　　苏六原本以为鬼界称这位四殿鬼王一口一个“美人”，还以为鬼王是个女人，可这平坦的胸前和喉间的突出，怎么看都是一个男人。
　　鬼王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听不出情绪：“阁下是谁，从何处来，为何停留在鬼府阴司？”
　　苏六心惊胆战地回：“尊驾叫我苏六就行，此番叨扰事属突然，是帮我家小孩找一个人。”
　　他一五一十地将来鬼界的事由和盘托出，却见鬼王不动，像是在暗自思索着什么。
　　“小孩？是什么小孩？”
　　“呃呃，是我山上的一家黄鼠狼的孩子，小人不才，有一座山头，在那......呃，当土地公。”
　　他一向说惯了嘴的“山神”却在此刻没能脱口而出，什么“小人”、“尊驾”，这些和黄十二现学的文绉绉的词语全都被一股脑地用上了，只因为鬼王面前不能造次，苏六怕极了一不小心把命留在鬼界，从此当个地府怨鬼。
　　鬼王沉默了片刻：“哪座山？”
　　苏六绞尽脑汁地回忆：“姑苏城外四五里左右，柳树环绕的那座。”
　　抱在他腰间的手微微收紧，苏六惊惧，一时间紧闭上眼睛，竭力让自己的头离鬼王远一些，脑海中尽是自己的死状。
　　也不知道他死以后他的山头怎么办，黄十二等不到他在人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和嫣桃顺利成婚。
　　像是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一句温和的叹语，在苏六耳边说：“别怕。”
　　苏六只闻到鬼王垂落肩头的发间莲香，缥缈优逸，好像在记忆的深处，也有这样的莲香，日日流连，时时环绕。
　　再一睁眼，已经身在奈何桥与人间的交接处，苏六恍恍然不知该往哪去。
　　站在奈何桥朝酆都城看，鬼王的金莲銮驾已经远去，铃声当啷，丝竹渐远，全部笼在奈河蒸腾而起的烟气之中，雾里看花般，怎么也看不真切。
　　梦耶？非耶？
　　身边的官差见一人站在奈何桥上发愣，堵住了往生鬼魂的路，上前去拉他。
　　“他界的来客，不要走错了路，来这里!”
　　苏六堪堪回神，向着人间去了。
　　他的身影消失在奈何桥畔，又像是从来不曾来过。
　　銮驾之上，鬼王回过头，仍然戴着青面獠牙，将自己藏在了千百年的鬼面之下，手指攥紧了腰间的血釉玉佩。
　　是梦非梦，是鬼非鬼。
　　这只手曾经远远的、若即若离的，触碰过那人的衣角，只是还没有真切地握到手里，就飘荡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