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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五章 玫瑰之男 ...

  •   黑云翻滚着压下来,遮住了最后一道光线,闪电在头顶肆虐咆哮,雨点像冰雹一样砸了下来,狭窄的道路上积水成河,四处流淌。
      五个穿着连帽斗篷的黑衣旅人就在这样的黑夜回到了他们歇宿的小旅店。
      侍者坐在吧台后,懒洋洋地看了他们一眼。
      一个人要了两只阉鸡、一只肥鹅和三瓶葡萄酒。
      他们带着这些东西向后面的客房走去。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人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绘梨衣?”他身后的人差点撞到他身上。
      “……”第一个人没有答话。
      其他的人也感受到了不寻常:空气中若隐若现的血腥气!
      五个人都不自觉地撩起斗篷,按住腰间的兵器。
      路过的侍者远远地看了他们一眼。
      叫绘梨衣的人放下斗篷遮住刀柄,放轻脚步,继续向前走去。
      其他人跟在他身后也放轻脚步前进,一边警觉地盯着四周。
      什么都没有发生。但随着他们向目的地进发,血腥味越来越浓。
      终于,绘梨衣的手按到房间的门把手上。
      他迟疑了一下,推开了门。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即便是杀戮成性的诸人也几乎在一瞬间被击倒。
      房间内的四个人,每个人都死相恐怖,他们的脖颈几乎断开,四肢也似乎被什么东西折成奇怪的形状,血液喷溅得到处都是,但是房间内的摆设却仍旧整齐有序,没有杂乱的迹象。
      在一瞬间的沉默之后,有两个大汉怒吼一声冲出去,在一阵凄厉的叫喊声后,从被窝里被拖出来的旅店老板和侍者被像拎小鸡一样拎了过来。
      绘梨衣立即将门关上,两人并没有看到房间内的惨相。他向同伴示意,他们将老板和侍者塞进了隔壁的空房间。
      “我的同伴们死了。”绘梨衣开口,俨然是一位女子优雅冷酷的声音,她直截了当地问:“你们知道是谁干的?”
      两个人一听有人死了,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瘫倒在地,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几个黑衣人互相看了看,觉得这两个怂包应该问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其中一人举起了刀。
      两个人尖叫起来,大声叫着什么都不知道。
      绘梨衣抬手制止了刽子手。
      另一个男人蹲下来,除去斗篷上的帽子,与两个人对视着。
      “你看,”他说:“现在除了人命,即便我们不追究,等红衣卫队的人过来后,找不到凶手,他们会怎么办呢?”
      其他人也收起了凶器,团团围住瘫软的两人。
      “你们仔细想想,我们走后,今天,尤其是今天晚上,有什么异常发生?”
      “没、没有啊……”老板颤抖着说。
      “好像……”侍者似乎想起来什么。
      “好像什么?”一个大嗓门的男人从他身后问。
      侍者吓了一跳,不敢说话了。
      绘梨衣让那人走开,弯下腰去,轻声笑语地问:“好像什么?不要怕,无论什么都可以,即便和这件事没关系也不要紧,现在我的同伴死于非命,请您体谅一下我们的心情。”
      “好像……”侍者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听到……有弹琴的声音……”
      “弹琴的声音?!”黑衣人一下子安静下来,他们互相望了一眼。
      侍者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们店没有……也没有会弹……但我也,不太真切,今天在下雨您知道……不过,挺好听,……我听了一会儿……”
      “我们店里没有琴,不,什么乐器都没有……”老板举着双手保证说。
      “那么,是店里客人吗?”黑衣人们环顾四周,处于一种莫名的警戒和紧张。
      “今天没有其他客人,只有你们!”老板心里嘀咕,要有客人听到这边响动早就过来救人了。
      绘梨衣转头走出去,一会儿的工夫又回来了。她对其他人使个眼色,其他人鱼贯离开,走在最后的人体贴地将门给他们带上。
      “我刚才去看了,”绘梨衣对两名还坐在地上的男人说:“他们恐怕是死于自相残杀。”
      “自相残杀?”两人面面相觑。
      “我们是剑客,我想你们也猜到了,”绘梨衣继续说,毫不在乎地露出腰间佩戴的细剑, “我们是为马赛公爵服务的火枪队编外成员。我和我的弟兄们都是我们的老师抚养长大的,我们情同手足,……”她哽咽了几声,“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有些东西都不一样了。我是我们小队中唯一的女子……”她抬手将兜帽除了下来。
      一张标志的瓜子脸出现在两个男人面前,一头浅黄色的头发挽成发髻盘在头顶,耳前垂下两缕碎发,一直垂到天鹅般优雅的细颈上。浓密的刘海儿下,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在暗夜中呈现梦幻的蓝紫色,而此刻贮满了令人心碎的泪水。
      两个男人看得眼睛都直了,看到她哀怨的神色觉得心都化了。
      “……这是个丑闻,因此……”绘梨衣楚楚动人的大眼睛看向两人,“能不能请你们……唉,这真是说不出口……能不能为了我的名誉,也为了公爵……对这件事守口如瓶……”
      “守口如瓶……”两人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美女,突然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守口如瓶?”
      绘梨衣点点头,“我们会把他们的尸首带回去,并将这件事禀报公爵,由他来审判和公正地裁决。所以……两位大哥,请你们不要告诉别人,就当这件事从未发生……而且,我保证不会有人来找你们的麻烦的!”
      房间内安静得只听得到窗外的风雨声。
      绘梨衣哀楚地看着他们,等待他们的回答。
      “还能说什么呢,雷内?”店老板站起来,似乎恢复了自信,“我们相信诺曼底公爵是最公正地老爷了!”他使劲瞪了眼还没表态的侍者。

      绘梨衣回到他们自己的房间。房间里的一切已经恢复如初。她之前楚楚动人的神色也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事一贯的阴冷高傲。
      众人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讨论着。
      “那个人真是阴魂不散!”
      “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去清理了他们?”
      “要是能知道他们在哪?他们还能活到现在?!”
      每个人都感到从未有过的挫败感。
      “会不会是因为我们这次的任务?”有人小声问。
      “……不会。”沉默了一会儿后绘梨衣回答:“每次我们行动他都会杀死我们中的成员……”
      “难道之前那几次也是……”
      “……”
      一片压抑的沉默中,雨声愈发清晰起来。

      智慧女神城堡是奥克特维尔最著名的地方。她的主人是来自德国的雅典娜·冯·奥尔巴赫夫人。这位来自上流社会的名媛是社交界的传奇,传说中她不仅跟哈布斯堡的那位皇帝有一腿,甚至连教皇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当然,这些都是流言,当事人是不会承认的。除了在贵族圈子的巨大影响力,奥尔巴赫夫人还和来自各个阶层的人打交道,她会组织唱诗沙龙,邀请游吟诗人、歌唱家和附庸风雅的有钱人;会举办舞会给年轻的破落贵族与发了横财的商人家族创造联姻的机会;除此之外,她还培养了一大群性格不同气质各异来自不同国家的交际花,网罗三教九流的各色人等。而位于奥克特维尔港的智慧女神城堡正是这样的场所之一。
      明晃晃的大太阳挂在头顶,天空是最最澄清透明的湛蓝色。
      阿布罗狄抬起头看看装饰在拱门上的橄榄枝,白色的建筑物在蓝天绿树的映衬下显得风情万种。这不是他第一次受邀来到这里,事实上他在这里大受欢迎,但这一次不一样。奥尔巴赫夫人给他写信:“亲爱的,你讲在这里遇到你想象不到的人,开启梦想成真的旅程。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阿布罗狄打了个寒战,上帝知道他看了那封莫名其妙的邀请信后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来到这里!但既然来了……他以慷慨就义的大无畏精神迎着两名衣着精致的男仆走去……
      雅典娜·冯·奥尔巴赫夫人才二十几岁,拥有一头浅紫色梦幻般的长发和曼妙无双的优雅身材。她身穿一件长及地的柔顺飘逸的无撑白裙,修长的双腿轮廓伴随着她的步幅若隐若现。她有着一张完美的脸庞和高贵的神色,一双与发色相同的大眼睛波光滟潋含情脉脉。她就像是误落凡尘的天使,又像是亘古而来的女神。
      而现在,这位女神亲自挽住他的胳膊,将他带向后面的豪华包间。令他惊讶的是,一路上没有看到三五成群的贵族商贾,也没碰到美艳清纯的妓女名媛,甚至连仆人都没遇到一名。他越来越疑惑,但奥尔巴赫夫人显然没有要解答他的疑惑的意思。
      她带他一直走到四楼,前方没有楼梯了。她放开他的胳膊,“去吧,亲爱的。”她在他的胸膛上轻轻一拍,“你要找的人就在最里面那间房间。你能找到的。”她把一枝开得正艳的红玫瑰别在他的领口。
      他的确找到了。
      走廊尽头的那扇门,开满了娇艳欲滴的红玫瑰。
      他抬手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一个年轻的声音回答。
      他推开门。这是一个装饰华丽色泽典雅暗淡的房间。浅金色的东方帷幕隔开了一张舒适柔软的大床,红色的流苏顺着帐子直垂到绣满繁复花纹的波斯地毯上。窗子半敞开着,透进斑驳的阳光,而在那油画下面,站着两个男人。阿布罗狄进来的时候,他们似乎正在品评这幅作品。一名像极了画中阿多尼斯的金发年轻人看到他,忽然暧昧地一笑,向他欠了欠身,走了出去。
      阿布罗狄看向站在原处的另一个人——卡妙·德·洛林。
      他设想过很多种情况,但并不包括会在这里见到卡妙。虽然他之前也说过,卡妙知道去哪里找他,但那是指在他自己的地盘上,而现在,显然不是这样。
      “好久不见,阿布罗狄。”卡妙朝他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在一侧的椅子上就坐。
      事情似乎脱离他先前的预料了。
      他苦笑一下,没有动,“我没想到冯·奥尔巴赫夫人说的人是您。”
      卡妙轻笑了一下,“哦?她怎么说的?”
      阿布罗狄没有回答,“看来您和夫人交情不浅。”他多次受邀来城堡参加宴会、沙龙,但他从未见过有谁能在此留宿,更不用说单独占用城堡中的豪华客房。
      “已故的冯·奥尔巴赫先生是我的故交。”卡妙回答。
      阿布罗狄看着站在长桌后面的卡妙,背后的阳光在他身上描出一层神秘莫测的金边,他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可以感觉到那抹微笑。他觉得现在的卡妙与之前的不太一样了。他死过一次,丢掉了新世界的根据地,但他仍然在充满敌意的旧世界中自由来往。不,他才是掌控一切的那个人。死而复生后,他终于露出了原本隐藏的獠牙。这种认知让阿布罗迪很不舒服,他咬了一下嘴唇,觉得当初想利用他达到自己目的的想法过于天真,基本不可能实现了。
      “您要见我,总督……不,侯爵大人?”阿布罗狄小心地选择着措辞,避免引起面前人的不快。这毕竟是在对方的地盘上,聪明人得学会扬利避害。
      “我想请你和我出趟海。”卡妙觉察到他称呼的变化。
      “出海?”阿布罗狄瞅了一眼旁边的椅子,大喇喇坐了上去,“去找‘七海之王’?”他自嘲地问。
      “去新世界……”
      “去新世界做什么?那里到处都是战火和敌人。”而且,不久前刚把你从那里解救出来。
      “去找米罗、曙光舰队、宝藏、利伯伯爵或者……别的什么……”
      “别的,什么?”
      “像你所说的,也许会遇上‘七海之王’什么的。”卡妙耸耸肩,坐在桌子后面的扶手椅上。
      “此话当真?”阿布罗狄坐直了身子。
      “当然是假的。”
      “……”对于卡妙的另一面,阿布罗狄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我要见米罗。”卡妙开诚布公。
      “在下相信,侯爵先生您有一千种方法可以去新世界,……为什么找我?”
      “因为对于那些事、那些人,只有你能理解。”卡妙缓缓地说。
      阿布罗狄明白了他的意思。
      “所以我想,我们两个之间应该开诚布公,至少在我们的目标上坦诚相待,我觉得我们之间应该有很多话可谈。”
      “你想知道什么?”
      “你和他的一切。”
      “即便你知道了这些,也有可能不会改变之前的主意,对吗?”
      “没错。但你和卡尔佩珀伯爵的爱情,是一切的开始。我想听你亲口说。”
      阿布罗狄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嫣然一笑,“无所谓了。这么多年,难得有人愿意听听我和他的那一段岁月。”他换了一个舒适的姿势靠在椅子上,开始讲述,“但你刚才说的不对,我和他的相识不是最初的原点,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父亲和弟弟,我们不会有交集……”

      阿列克谢·德·皮斯塞斯是老皮斯塞斯伯爵的独生子,而且是他的第三任妻子在他四十岁时为他生下的。幼年的阿列克谢已经表现出惊人的美貌和聪慧的天赋,他就像一颗明星,走到哪里都是最耀眼的存在。老伯爵将他视为最珍贵的宝贝,恨不得将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太过随心所欲的生活让小阿列克谢性格高傲无法无天。更糟糕的是,他的父亲,老皮斯塞斯伯爵在他十二岁时就撒手人寰,将富可敌国的皮斯塞斯家族连同爵位一起留给了他。他的母亲,老伯爵夫人是个没有主见的女人,从此之后小阿列克谢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无人管束。他辞掉了家庭教师,以游学的名义游山玩水,挥霍着自己的财富和美貌。好在他虽然放浪形骸,但天性聪慧。他充分利用了自己的美貌和优雅的谈吐,在上流社会混得如鱼得水。只是与他的美貌一起远播的是他狼藉的名声。他出入名媛淑女的闺房,惹得她们的丈夫父兄怒火中烧,人们经常看到玫瑰家徽的马车下有男人们扔过来的刀剑和白手帕;他还欠下了累累桃花债,淑女贵妇们每日为他愁肠九转,甚至寻死觅活。他是多情的,又是无情的,他对女人们手到擒来,对她们甜蜜殷勤,但又对她们的多愁善感不以为然,更不能理解她们层出不穷的过激手段。
      “女人真是麻烦的生物!”年轻的阿列克谢头疼地看着在自己马车前哭得花枝乱颤的女孩。
      “如果你不答应,那就抽出剑来,让我杀死你们两个人!”一个中年男人中气十足地朝他吼着。
      阿列克谢厌恶地躲着那乱飞的唾沫星子,一面努力地回想这个男人是叫什么勋爵来者?搜索无果后,他又低头看向女孩,似乎有点儿面熟,但她这个样子实在是……想不起来。
      “我是不会娶她的。”他看着男人,诚实地说:“我没打算结婚!”
      “她为你抛弃了她的未婚夫,你却没打算娶她?”男人发出一声怒吼,朝他冲了过来。
      他本能地向后避让,马儿受了惊向前疾驰而去。
      周围看热闹的众人惊叫着四散开来。
      “刚才那女孩子不知道被甩到哪里去了!”手忙脚乱中他的脑海还冒出这个念头。
      马车冲向了摄政王大桥,眼看要摔下河了。
      突然一道蓝色的影子从天而降,落在了马背上,马前蹄立起,长嘶一声,终于停下了。
      阿列克谢抓着马车门框,惊魂未定,定定地看着面前天神一样的男人,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即便已经回过神来,即便是阅女无数的美少年,面对着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的男人,还是心跳暂停了几秒钟:这是一个高大健壮的年轻男人,身穿一件质地上乘的暗棕色猎装,黑豹皮的靴子熊皮的阔腰带,一把古朴的大剑悬在腰间。他剑眉微蹙,星目英气逼人,全身上下散发着威严忧郁的气息,就像从画中走出的古希腊国王。自小就厌恶臭男人的美少年阿列克谢第一次对男人产生了强烈的好感。
      “普罗米修斯……”
      “什么?”男人听到他的话,扭过头来看他。他的嗓音低沉磁性,就像悠远的神谕。
      “不,不,不……你是阿波罗,不,赫克托尔……阿喀琉斯……”
      男人皱起眉头,怀疑眼前这位贵族打扮的美少年是不是患上了上流社会圈子里流行的歇斯底里症。
      一阵惊叫声打断了阿列克谢的花痴和蓝发男人的疑惑。
      刚才被撞倒的女孩子哭着跃过了桥头,向着水面坠落下去。
      二人随着众人冲向栏杆,探出头向下看去。那名女孩的背带被一截凸出的木钉勾住,悬空挂在水面上。
      蓝发男人探出身子,抓住女孩的肩膀拉了上来。
      “好了,不要再闹了!”他把女孩丢在她父亲面前,不耐烦地说:“这个人,”他指着阿列克谢说:“很显然不想为此负责,你们没必要为了这种人去死。”
      “我……?”阿列克谢一脸委屈,“喂,你什么意思?难道我骗她说可以娶她就对她好吗?”他不服气地大喊:“当初她投怀送抱的时候可没说过一定要结婚呀!”
      “你闭嘴吧!”男人呵斥他,“一定要逼死人才算完吗?”
      中年男人一手扶着差点失去的女儿,一只手指着他,愤怒地控诉:“你等着,皮斯塞斯!我不信所有人对你的罪恶都视而不见!我们杜兰家虽然衰落了,但……”
      “你是皮斯塞斯?”男人打断做父亲的控诉,沉声问他。
      “是啊,”他小声地回答,一面有了种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男人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跟我来!”他将他一把拽上拉马车的灰斑马,另一只手抽出大剑反手斩断车辕,双腿一夹,自由了的灰斑马箭一样冲了出去。
      阿列克谢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只见一片蓝色的海洋扑面而来,耳边是呼啸的海风,整个人像是被□□坐骑带起飞上了天空,忍不住伸手揽住了前面的人,紧紧抓住他的腰带,他忽然感到一个男人也可以这么让人安心地依靠。
      但是没等到有进一步的想法,他忽然从云端坠落凡间,由于惯性一下子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前面的男人倒是稳稳地落在了他的面前。
      “哎哟!”他怒气冲冲地看着始作俑者。
      面前的男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他更生气了——虽然他承认,男人笑起来有一种优雅而忧郁的美,让人沉沦。
      “对不起。”男人伸手拉他起来,然后正色道:“我是撒加·哲米尼,我想向你打听个人。”
      “谁?”
      “你认识奈丽德·莱菲布勒夫人吗?”
      “你说的是十几年前宫廷中的红人奈丽德·莱菲布勒夫人?”
      “没错。”
      “听说她离开了法国,至少有十年没有她的消息了。她在宫廷中叱咤风云时,我还是个孩子,被严父拘在城堡中哪儿都去不了。”
      “我只想打听几个人的消息,以阁下的神通不会不认识他们。”
      “谁?”
      “当年莱菲布勒夫人的情夫们。”
      “啊!”阿列克谢张了张嘴,“你不知道吗?她的追求者都很有名。”他歪着头打量着对方,从对方的言行举止上可以看出,他似乎是个贵族绅士,但他竟然不认识自己(以皮斯塞斯的艳名在大巴黎恐怕没几个人不知道),而且,莱菲布勒夫人那些著名的情夫们,谁不知道其中几个呢?
      “我是个外国人,”撒加说:“以前从未到过法国。”
      外国人!可你的法语说的比巴黎人还标准!阿列克谢心里嘀咕。
      撒加看出了他的疑惑,“我的母亲是法国人。”
      “哦~~”阿列克谢点点头,“你母亲不会是莱菲布勒夫人吧?”他开玩笑说。
      “你猜对了。”撒加坦率地回答。
      “呃……”阿列克谢反倒不知该怎样回答了。
      “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撒加很耐心地又问了一遍。
      “嗯,我记得有黎塞留公爵、德·多里尼伯爵、瓦勒夫男爵还有我们伟大的陛下……你不会是要找他们的麻烦吧?”小阿列克谢后知后觉地问。
      “多谢了!”撒加向他点头致谢。下一秒,已飞身上马,转眼不见了踪迹。
      “喂……”他呆呆地望着男人消失的方向,抬头看了看天上漂浮的像撕碎的棉絮一样的白云,又捏了捏踪自己的脸,“好痛!”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然而,回过神来之后,他突然发现……
      “啊~~~这是哪里啊?混蛋撒加,我怎么回去呀!喂……”

      黑压压的云层挟着万钧雷霆乘着骤然而起的狂风突然降临。午后的太阳被瞬间吞没,天空黑得像是子夜,伴随着雨鞭落下的,还有近日一直居高不下的温度。
      自从和那个叫“撒加·哲米尼”的人见过面后,他还是第一次出行,不是没有沙龙舞会的邀请,只是他突然之间对那些提不起兴趣了,平日里的莺莺燕燕,现在却觉得她们忸怩作态庸俗无聊;还有那些每日自诩高贵的士绅贵族,全是些附庸风雅的家伙,既没有撒加的英武干练,又没有撒加的英俊潇洒……咦,关撒加什么事?他不过是一个路过的外国人而已。然而,事实是,他突然之间对上流社会糜烂的生活产生了厌倦,他缩在自己城堡的大床上,看着花瓶里的玫瑰一片片凋零,由着思绪天马行空地想象,想象自己不是皮斯塞斯伯爵,想象自己是另外一个人,可是想来想去也不过是国王、大臣、元帅,或者是仆人、马夫、管家、村夫……如果是撒加那样的外国人呢?他有什么样的人生?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和这里的人都不一样,他一定有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他整天胡思乱想,对于社交生活提不起一点儿精神,直到今天早上起床,发现镜子里自己头顶上那一团乱毛和毫无血色的僵尸一样的脸,他终于决定还是不能再继续这样过下去了。于是他翻了翻这段时间来的邀请函,最终决定去和美艳的弗尼埃小姐共进午餐。不过现在看来,这个决定似乎是个错误——至少上帝这么认为。
      “大人!”车窗外传来马夫的声音:“没法儿继续走了!我们去树下避会儿雨!”
      不等他回答,两匹骏马中比较惊慌的那匹马已经下了辕,被拉着嚼子向着树下走去。
      “难道他们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他惊慌地打开车窗,一阵狂风挟着冷雨灌进来将他浇了个透。他急忙关上车窗,冷得全身发抖。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划过,在仆人惊叫声中,车门开了一个大口子,一个人挟着冷到极处的闪电劈了进来,将阿列克谢的惊叫声堵在了嗓子眼。
      下巴感到钢铁上冰凉的杀意,他大吸了几口气强自镇定下来,慢慢抬眼顺着对方还在滴雨的黑色斗篷向上看去,逆着光,一双冷峻无畏的蓝眼睛映入眼帘。
      “……你是……”
      “是你!”对方似乎认出了他,收起了剑。
      撒加!
      阿列克谢还在发懵的脑子捕捉到空气中一丝不寻常的震动,风雨声中似乎有马蹄声由远及近,“有人在追你?”他皱了皱鼻子,似乎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他突然想到他前几天的问题……
      “莱菲布勒夫人的男友还有谁?”
      “你该不会是去复仇了?”
      他们同时问对方。
      “回答我!”男人深蓝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呃……”他不由自主的举起双手,脑筋却在飞快地转,“还有,还有……哦,对了……”他想起一个人来。
      “谁?”
      然而,阿列克谢却闭口不说了。
      马蹄声愈来愈进,隔着暴风雨,已经能够听到鼎沸的人声。
      “快说!”“铮”的一声,男人的大剑被顶开一英寸,剑身被突如其来的闪电映得一片雪亮。
      阿列克谢也恼了,“你威胁我?”
      “……”
      “……”
      “对不起。”撒加说,收起剑,低头认错,转身打算离开。
      “等一下。”阿列克谢拉住他,“那些人是找你的吧?”他掀开帘子向外瞅了一眼,是红衣卫队,“你想害死我吗?”他将撒加拽到身后。
      “是谁?”外面一个领头的军官问。
      阿列克谢拉开一点儿车帘,“是我,皮斯塞斯伯爵。”他只露出一小部分脸,仿佛怕雨水溅到马车里,又能恰巧让对方认出他,“长官,你们来的太是时候了,能帮我一把吗?”透过雨帘,他看到自己的马夫和仆人都摔倒在泥水里,车前只有一批孤零零的马静默地立在雨中,看来车轱辘也深陷泥水之中了。
      军官看了他的马车一眼,大概觉得麻烦,“我们在追捕一名刺客,您见过什么人过去吗?”
      “刺客?”阿列克谢尖叫起来,“天呐!在哪里?这见鬼的天气,刚刚那个雷吓跑了我一匹马,震翻了我的仆人,现在又有刺客在这里!上帝啊!长官,看在上帝的面上救救我!带我一起走吧?”他的声音里都带上哭腔了。
      红衣卫士鄙视地看了他一眼,“大人,恕我们有要务在身,不能耽误,我会在前面镇子上派人过来帮忙!”说完不等阿列克谢答话,双腿一夹,带领骑士们急速离开。
      “谢谢。”阿列克谢感觉到旁边人一直紧绷着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
      “出了什么事?你刺杀了谁?”
      “没有,只是他们把我当成刺客了,我只是想问他几个问题而已。”
      “你到底想做什么?”阿列克谢问,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他感到温度逐渐上升,他不再感到冷得无法忍受了,“找你的父亲吗?”
      “确切地说,是我弟弟。”
      “啊?”阿列克谢打量着对方年轻的脸,找弟弟找到母亲的情夫这里?
      “母亲一直到去世都没有告诉我们亲生父亲是谁,虽然我们都知道我们不是继父的孩子。母亲去世后,继父想把我们赶出家门……”撒加苦笑了一下,又接着说:“加隆是我的孪生兄弟,母亲嘱咐我看好他,但是……”
      “但是他来找父亲了?”阿列克谢感受到对方淡淡的忧郁,竟然莫名地有些忧伤。
      “这只是一个线索。事实上,在见到你之前,我已经打听到你说的那几个人。但你名声在外……”想到对方的“名声”,他忍不住笑了一下,“但看样子不是他们,加隆也没有来找过他们。”
      “没错。黎塞留公爵已经去世,瓦勒夫男爵瘫痪多年,至于陛下和德·多里尼伯爵……”
      “德·多里尼伯爵确实不是,而母亲结识法王陛下是在我们俩出生之后的事了。”撒加接着说:“至于你刚才说的,还有别人吗?”
      “莱菲布勒夫人年轻时,听说和一名修道士过往甚密,但后来修道士专心侍奉上帝,莱菲布勒夫人也离开了巴黎。至于他们之间有没有那种关系,那就见仁见智了。”
      “那名修道士是谁?”
      阿列克谢忽然神秘莫测地一笑,“在回答你的问题前,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撒加望着那个突然绽放的笑颜,呼吸停滞了一下,在见到这少年之前,他很难想象一个男人竟然会如此美丽。
      “找到父亲和弟弟后,你打算怎么做?”
      “那个男人和我没关系,我只要带加隆回家。”
      “你弟弟只是想找父亲而已,也许他是想出来散散心,你为什么这么紧张他?”
      “你不认识加隆,他是个……”撒加忽然宠溺地笑了一下,“一个很叛逆的小孩。”
      阿列克谢心里很不爽了一下,“我有个条件。”
      “什么?”
      “我要见一下你弟弟。”
      “好。”撒加答应得很爽快,“等我找到他,会介绍你们认识。”
      “不,你误会了。”阿列克谢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和你一起去找。”
      “……”
      狭小的车厢内突然沉默起来。大雨渗透了车厢顶的防水层,沿着缝隙滴落下来。
      “为什么?”
      “我想去。”
      “不能带仆人……旅途会很辛苦,也会有危险。”
      “我乐意。”
      “我不会照顾你的!”
      “难道我看上去像生活不能自理?”
      “……好吧。”最后撒加妥协,二人达成协议。“可以告诉我了吧?”
      “他现在已经一心侍奉上帝,不会再对你们母子有任何想法了,所以……”阿列克谢忽然有点心疼眼前这个人。
      “他是谁?”
      “香槟大主教史昂·恩普瑞。”

      史昂·恩普瑞大主教当时正蒙教皇圣宠召去了梵蒂冈,归期未定,而且看上去他似乎在加隆到达大陆之前已经离开了巴黎。
      撒加皱着眉头看着史昂曾经落脚的大教堂的外墙,这里没有一点儿加隆曾来过的气息。
      “嗨,撒加!”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传来,撒加扭头,发现阿列克谢那颗水蓝色的脑袋正从一辆豪华马车的车门里探出来。
      他走了过去,“怎么?你要去旅行?”他面不改色地说。
      “上来!”阿列克谢抓住他的胳膊要把他拉上去,“和你无找父亲和弟弟。”
      “什么?”撒加疑惑地看着他,“去哪儿找?”
      “去梵蒂冈,或者加隆——是叫这个名字吧?——可能在的任何一个地方……”
      “……”这么久的寻找一无所获,撒加自己都有些泄气了,眼前这个刚结识的伙伴倒是信心百倍。
      阿列克谢伸出另一只手将他拉上马车,“快走!晚了法座有可能离开梵蒂冈了。”
      他刚一上马车就被眼前的景致吓了一跳:只见车厢内到处由鲜花和花瓣装饰,散发出淡淡地清香,这还不算,软塌、脚炉、香囊……一应俱全,长桌上精致的器皿里摆满了各色点心和茶叶。
      “你这是打算去游玩吧?”撒加哭笑不得。
      “没有啊,我已经做好了艰苦生活的准备!”
      撒加耸耸肩,心想这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很快就会吃不了苦自己回去的。
      很快,花朵枯萎了,长桌椅、香炉等因为一路的颠簸而不得不舍弃了,华丽的车厢被污水弄脏,而精致的食物在出发后第二天就被阿列克谢自己吃完了。他们不得不风餐露宿,但即便这样,阿列克谢也没有要回去的打算。终于,因为劣质的食物和酒水,他病倒了,上吐下泻,高烧不退。
      “我拖累你了吗,撒加?”他北撒加安置在乡间旅馆硬邦邦散发着霉腐味的床板后一路过来,他没有一句怨言。
      “别胡思乱想,吃完药睡觉。”撒加帮他盖好被子,又去端药碗。
      他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说:“你走吧?”
      撒加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头看向病床上的人。
      “你走吧。”阿列克谢又说,转过头去不让他看到自己眼睛中懦弱的泪水,“快点去,不然追不上他们了……我有钱,可以雇匹马自己回去。”
      撒加心中不止一次想离开这孩子自己去追加隆,而且也不止一次地把他归于累赘之列。可是每次看到他明亮的目光、期盼的神色、淘气的恶作剧和层出不穷的新花样,又气又笑的他总是不忍心一走了之。
      “撒加、撒加,你看这粒水珠儿,在叶尖的这粒,多么绚丽的七彩光芒啊!”
      “嘘,听,小鸟儿在歌唱森林之神!”
      “风儿在和树叶儿跳舞呢!”
      他带他重新发现了这个灰蒙蒙的世界居然到处都是美。
      “撒加,你尝尝,这是用荷叶和玫瑰花瓣做的冰沙,我好不容易找到的材料!”
      “撒加,你衣服破了,试试我从树上收集的胶!”
      “啊!这样一张树藤吊床就做成了!终于不用睡地面了!今晚你值班……”
      这家伙总有无穷无尽古灵精怪的鬼点子,让紧张旅途生活平添各种乐趣。
      他还是个好奇宝宝。
      “你的剑看上去不快,是怎么劈中这么细的树枝的,我试试。”
      “撒加,山那边是什么?野人吗?”
      “你觉得晚上睡着后星星们会怎么评论我们?”
      还是个惹祸精……
      “喂,老板,我给了你钱,你这食物做的是给畜生吃的吧?”
      “啊,撒加,这丝带是刚才那胖大婶的,她那么胖,丝带都快断了,我就帮她解了……”
      他就像个纯真的熊孩子,无论是善是恶是好奇,都带着本性的纯真,而现在,那双饱含纯真的大眼睛正忽闪忽闪地望着自己,口里说着言不由衷的话。
      撒加把药碗搁在桌子上,“别胡思乱想了,快点好起来,我们一起走。”
      “他们离开一段时间了,你不怕赶不上他们了?”
      撒加叹了口气,看着他道:“一直以来都是我在追寻那个臭小子的踪迹,现在,该轮到让他等一等了。”我也该休息一下,关注一下身边的其他人和事了。撒加宠溺地朝他笑笑。

      “那一刻,我的整个世界都亮了。”阿布罗狄回忆道,整个人像回到了那一刻,全身都是幸福的感觉。
      “即便之后他做了那么过分的事,你依然记得他最初的美好。”卡妙若有所思地说。
      “是啊,无论之后他变成什么,至少那段时光……”泪水漫上他的双眸,他像一个刚刚陷入爱河的少年一样全身颤抖起来,“是真的。为了那曾经的美好,我愿意牺牲一切……这份心情,我想您一定会懂,对不对,总督大人?”
      “……”卡妙站起来踱到窗前,看着夕阳在云层下绽放出金色的光芒,“我现在还不能给你答复。不过,”他转过身来朝着阿布罗狄微微一笑,“我们一起回新世界去吧。”
      阿布罗狄在他的话中听到了他希望听到的可能性,他耸耸肩,“事实上,我也看开了……我的目的不会改变,但是……对于您的任何决定,我都做好了准备。”

      “怎么了?”卡妙找到米伊美的时候,他正坐在城堡最高的阳台上的汉白玉栏杆上,愁眉苦脸一目十行地阅读手中长长的信笺——这信笺足有一米长,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一端执在他修长的手指中,而另一端已经开始着火并迅速向信笺的末尾蔓延。
      米伊美等到火焰将整个信笺全点着才长舒一口气,回答:“杰克大人不愧是大管家。”
      “杰克的信么?”卡妙猜到了信上的内容,不禁哑然失笑。
      米伊美耸耸肩跳下来,“您猜到了么,这已经是第三封了,全是日常注意事项。啊,对了!”他跳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外套披在卡妙头上,“他说海边风大又潮湿,您不能久吹。”
      卡妙看着米伊美一脸的生无可恋,笑出声来。
      “啊,主人,您还笑!我们什么时候出海啊?”
      “嗯,快了……不过,米伊美,在这个地球上的哪个角落,杰克能找不到我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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