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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番外 重溪·一念(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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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念成魔,一念成佛。”
溪风不知道重楼究竟有多么喜欢他的声音。
每天变成不同的人去同一条河边喝水,然后侧耳听一听。听完就走。
以重楼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骄傲,能够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但他这个不想让别人认出来的掩饰,到后来却令他自己觉得该死地后悔。
那时候的溪风,声音漂亮得如同清溪滴石,泠风入松,以非常大无畏的神色对着魔尊重楼道:“我想变成一只翡鸟。”他的目光清明坚定,看着重楼,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
其实原本也只是一个陌生人。
“为什么。”重楼的脸隐在黑暗里。
“因为……”溪风的声音柔软地一个停顿,“……她是一只翠鸟。我想要配得上她。”
重楼当然知道她是谁。水神水碧,因为溪风的歌声而来,每天在河边守候,希望能见溪风一面。
身为夜莺的溪风为自己的斑驳黑羽而自惭形秽,一直不敢出现在水碧面前,但水碧能留在人间的日子马上就要结束了。终于,溪风鼓起勇气,选择向族中古老相传的传说中的魔尊求助。
传说,魔会在月圆的夜晚出现,向有要求的人索取代价。
于是重楼有些恼怒地想,认出来就认出来好了,被侧目就被侧目好了,他比水碧待在溪风身边等待的时间更久,凭什么现在被当做好像是月圆之夜才凑巧出现的反面角色。
但重楼怎么可能说出来。
所以他只是道:“你想好用什么来交换了吗。”
交换,或者说是以物易物,简单明了,是最古老的智慧,体现了要得到必先付出的法则。
溪风回答得毫不犹豫:“我有价值的只有声音,我愿意用我的声音来交换。”
“你确定?”
“我确定。”
“即使只有一天?”
“……即使只有一天。”
重楼眯了眯眼:“本尊最近还发现,本尊缺了一个仆人。”看得见溪风的错愕,重楼冷笑,“小东西,魔是一种不可理喻的生物,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他要索取的究竟是什么代价。”凑近溪风,撕夜般的血红双瞳盯住他蓝色的眼睛,“你甚至不知道这到底值不值得。”
溪风在这样的对视下竟不退缩,只是道:“我当然知道这值得,因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也知道你在做什么。”
“哦?你知道我在做什么?”重楼退开,语气轻蔑而不屑。
他怎么会知道他在做什么。一双陌生人。
“你提出苛刻的条件,想让我知难而退。”溪风的声音顿似静水流深——那是另外一种感觉的声音了,“我不会退的。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对向你献祭的人这么反感。”
重楼怒道:“小东西,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溪风的话刺痛了他。他是重楼,魔界至尊,为什么现在会在这里,愚蠢地为一只轻视自己的蠢鸟生气。
如果他真是喜欢溪风的声音的话,大可以在拿到这个漂亮声音以后,爱怎么处置怎么处置。
也许只是因为,他不爽自己所珍视的东西被别人——即使是这东西的主人——随意糟蹋。
“好吧,小东西,既然你这么坚持……你当真想清楚了自己付出的是什么,得到的是什么?”
“声音,仆役——换得一天形态的改变。”溪风握紧了拳头,下决心似地吐出一口气,小声地,“用过去与未来,换取一晌之欢。我知道。”
在重楼将溪风变成彻头彻尾的魔的时候,他看着溪风紧闭的眼,垂落的眼睑之后不知是惊涛骇浪还是碧海蓝天。
这样的一双眼睛……甚至连每一根眼睫都坚定得可怕,似乎不懂得颤动。
重楼就在那一刹那觉得心底一空。
他亲手扼杀了这只河边的精灵。
从今以后,芦苇与水草间再也不会流动着那样的歌声,令神也停步,魔也沉默。
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天天到那条河边喝水,只是单纯地,为了听一支歌。
“对了,我不叫小东西。我叫溪风。”
这是那人用那个声音说的最后一句话。
很久以后,重楼终于学会了在溪风面前抱怨。
“废话。我当然知道你叫溪风。”
“……我只是觉得,不管你知不知道,我都应该要做一下自我介绍。”
让过去的溪风离开。让现在的溪风存在。
一个全新的身份意味着一段全新的生活。关键就在于,愿不愿意把连接两个世界的门打开。
然后,勇敢地走向未知的未来。
“你也在写诗?”皱眉,“不要学那个景天。”
光速盖上:“没办法,现在流行这个。”
重楼没有过问溪风那一天是怎样与水碧一起度过的。他对此毫无兴趣。
而且,即便是双宿双栖这一类的词,有效期也只有一天而已。他一点都不在意。
该死的,他是真、的、一、点、都不在意!
不知是第多少次看到溪风望着神魔之井的方向发呆时,重楼在心里恶狠狠地吼着。
“今天的魔务你都做完了?”他黧黑的大氅投下暗影,缠绕在溪风身周。
比起黑色而言,溪风似乎更喜欢银色。但重楼喜欢看着自己的影子覆盖在溪风银色的铠甲上,这让他隐约地回想起从前那只鸦黑羽毛的莺。
溪风惊醒一般地抬起头来:“是。”还是那样一双净蓝的眼,只是不复过去那般纯然的快乐。
坐在尊座之上,重楼漠然的听着溪风以沙哑的声音汇报当天的事务。他不太记得溪风是什么时候从仆人变成了下属,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溪风在事务处理方面很有天赋,察言观色,恩威并施,近来竟渐渐有了魔界二把手即将易辙的风声。
不过他原本应该料想到的。多少年前,溪风勇敢地直面他时,便是如此无畏地伶牙俐齿着。
漫不经心的冰冷目光四下游移,终于在某一处汇聚,暂时停留了下来:“又有魔找你麻烦?”
溪风耳后三道爪印,现在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几乎。
溪风在汇报被魔尊大人打断时有一瞬的愕然,而后疑惑地抬手,顺着重楼目光所向触碰到耳后的爪印。
早就愈合了的伤口。
“是。”
魔界的权力结构也许很复杂,于其余五界而言拥有太多谜团,但它却是建立在一个最简单的法则之上:弱肉强食。如若不够强大,自身难保之际罔论权位。这点别说是魔尊的亲随,便是连魔尊本人也必须遵守。
溪风应该已经应对过无数这类的敌人。从最开始的遍体鳞伤,到后来可以数得清数目的伤痕,而后渐渐地不再受伤。重楼已经很久没看到溪风身上带伤了。
“到现在还有魔盯着你身上那些没几两重的肉?”重楼冷嘲。
“是。”
又是这样简短到不能再简短的回答。标准的下属腔。
重楼不耐道:“你的滔滔不绝现在到哪里去了?”
溪风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尾音如风般在空气中散落。
“一只妄想一步登天的下等魔。只拥有洞悉敌人内心弱点与变形的能力。”看到重楼“说下去”的眼神,溪风暗暗地磨了磨牙,“他变化成了一只翠鸟。”
“哦,”重楼冷冷地接话,“翠鸟。”
他看见溪风望着他的眼睛,重重银黑粉饰之下,清澈见底的蓝。即使经历了阴谋、杀戮、压抑、羞辱,诸如此类世上最为肮脏的事情,溪风仍然拥有这般纯粹的颜色。
就好像只要有与水碧在一起的那一天,就知足到可以凭着这回忆安守无尽的生命。
真是知足得可笑。魔若无欲,这漫长的生命不是太无趣了么。
“本尊近来在想,既然魔常以力量说话,你若能有一次胜过本尊,那你便有当魔尊的资格了。”
“属下不敢。”溪风屈膝低头。
“不敢?”重楼冷哼一声,“魔界所有的魔都在妄想有朝一日能坐上我的位置,我给你这个机会,你却不敢?”
“属下从未妄想成为魔尊过。”
重楼火红色的眼意味深长地扫过在阶前跪着的缁衣银甲男子:“不,你想过。因为成为魔尊,意味着自由。”
他甚至不用看便能感觉得到,溪风长久以来无波无澜的眼中,闪起了微微的亮光。
重楼扯起唇角勾出一个弧度。
何者为魔?一念之欲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