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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番外 重溪·一念(下) ...

  •   然后又是如此这般悄无声息的夜,空旷的魔殿除重楼外再无他人。紫光流转的结界遮住了窥探的眼,也使殿中的声音不能漏出分毫。
      简单的节奏,清淡的旋律,以及水渐风染、浑然天成的声音。
      歌声就这般从一只贝壳中滴沥而出,被岁月记住的吟唱,单调地重复着某个固定的调子。
      重楼一手按在贝壳上,另一手撑在尊座扶手上支着额,而后终于一拧眉,按在贝壳上的手向下一扣,歌声戛然而止。
      又是如此这般悄无声息的夜啊。对这个声音却已然厌倦。
      因为它早已不在任何人的喉中,只是机械地重复。因为它早已漠然得不带任何感情,荇藻萍荷的荣枯再不会对它产生什么改变。
      重楼红色瞳仁微缩,指间开始使力。但最终只是哼了一声,将贝壳随手一掷,向后靠住尊座,感觉到座上粗粝繁复的雕纹隔着布革印在背上。
      钟鼓长夜,星河曙天。悄无声息地,如此这般又是一夜。
      真是,知足得可笑。

      魔界前任二把手禅位于溪风时,当着溪风的面道:“后生可畏,吾辈衰矣。”
      对这般评价,平素淡然处世的溪风此时也只是微微颔首,权作谢意与告别。
      其实他心里是淡淡的自嘲。一把手与二把手间的距离究竟有多远呢。
      又一次被肘击震开,这回是第六根肋骨与第七根肋骨之间,比上回低了一寸。重楼依然从未弹出臂刃。汗水滑过额际如星辰无声坠落,溪风一手按住侧腹,脊背撑着后墙,刷新了心中的记录后,微微苦笑。
      重楼反身落座,抬眼看向溪风。即使再多故作狰狞的纹饰,他还是那么一张对魔而言显得太过清秀的脸,似乎脆弱得不堪一击。然而黑袍银铠之下,看似瘦弱的身体却有着极佳的爆发力与灵活度。
      溪风早已学会了如何在角斗中均衡自己的智慧与力量。但是,原本他不过是一只会鸣叫的鸟而已。
      重楼回想起角斗时他扣住的溪风的手腕,脉搏在他的指下突突地跃动着,仿佛随时会暴起择人而噬的蛇。他倏忽产生了某种想法,想要看看眼前还在喘着气平复吐息的下属究竟有着怎样的躯体。
      是否如他所想的那般,覆盖着劲瘦削薄的肌肉,肌理由于汗意柔软地闪着光,淡青的血脉如水般流淌在苍白的肌肤之下?
      这种想象带来的冲击力令重楼顿时一惊。
      他似乎,对溪风,产生了……欲望?
      他对一个下属产生了欲望?还是一个与他有着相同生理构造的?
      不可能。心中一个声音冷嗤着。重楼一手抚平额心。不错,不可能,那一瞬间的错觉现在已经过去了,如今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渐渐恢复过来的溪风从额前披散下来的碎发间看着他,净蓝的眼闪烁不甘:“我知道,你如同戏鼠之猫般看待我所谓的挑战。”
      重楼挑眉。打架的好处之一,便是此时溪风能够不再以那种惹人厌烦的下属腔对他说话。
      “不,我很认真。”
      溪风慢慢直起身来:“罕逢敌手的力量注定了你的睥睨。以我如今的蝼蚁之力,无法改变你盲目的优越感。但我知道有一个人能。”透明般的蓝眼中淡淡的挑衅。
      冷淡的一声:“哦?”
      “神界第一将军飞蓬。”

      溪风此后再未对他发起过挑战。于是二人的会面,又恢复了那种只余魔务可谈的状态。
      也许是因为无聊,也许是因为好奇,又也许是因为,他想要看看当自己轻而易举地打败溪风口中的那个人后,溪风会是怎样的表情。
      然而无论原因如何,总而言之,结果都是重楼直往神界找上了飞蓬。
      于是后来,重楼不得不承认,飞蓬不仅是个好对手,还是一个值得佩服的对手。毕竟有着那样的能力,还能够处于那样无趣的岗位上、呆在那样呆板的世界里这么久,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
      渐渐地,重楼去神界的次数越来越多,每次去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当溪风感觉到自己似乎已经独立处理了太多超出自己职权范围的事务时,才发现重楼前往神界究竟有多频繁。
      魔界甚至开始盛传神魔即将结盟的流言,对此溪风只是一笑置之。
      于是溪风开始了在魔殿连夜处理魔务的生活。文书高高地摞在案头,这些原本是重楼该做的。
      然后,他在殿中听见了,歌声。
      熟悉而美好得,令他感到自己仿佛已经死去过一次般的歌声。
      合上贝壳时溪风的手微微颤抖着。而后他对贝壳施了束缚术,确保他在魔殿的每一个夜里都不会再听到这样的声音。
      这样能够让他觉得自己已一无是处、无处可逃的声音。

      溪风一直觉得,重楼总有一天会意识到,他还有着一界之主这个身份。然而魔界中其余众人却不这么觉得,长老们搬出神魔二界的宿仇旧怨,开始对溪风施压。
      然而即便是他,如今也很少有机会得见神出鬼没的魔尊大人。
      在案前微微活动着有些僵硬的胳膊,烛火与影子一齐晃动着。溪风闭目养了养神。
      作为夜莺,他在能在黑暗中视物,但他还是喜欢在殿里点一盏灯。
      至少,这能让他觉得暖和些。
      睁眼时,他眼角的余光扫到了一点黑影。他有些愕然地向黑影望去。
      重楼不知已在那儿看了多久。
      “终于注意到本尊了?”讥诮地一掀唇角,重楼走进殿内,“你倒是忙得很。”
      面对重楼有些不可理喻的任性,溪风没有指出自己正在忙的事务原本该是魔尊职责所在。因为随着重楼的靠近,他闻到了淡淡的酒味。
      “主人,属下以为您应当减少前往神界的次数,魔界近来已是人心不稳……”
      重楼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噤声。溪风迟疑地停住了话头。
      “除了这些东西……你还能有点别的话可说么?”语气带了些微怒,比平常更深一点的红色眼眸不满地看着他。
      溪风低头:“属下知罪。”
      红眸有瞬间的狂躁:“知罪?你有何罪?”重楼双手撑在案上,微微倾身,“魔界若是没有本尊,依然照常运转。但若是没有你……”长长的停顿后,不知为何,重楼却没有再说下去。
      反身坐回尊座,重楼按着额际,微微眯眼看着仍旧低着头的溪风,淡淡道:“他说,我应该放了你。”冷冷一提嘴角,“但我为什么要放了你?”
      溪风默然。他是真的想要他回答么?他想要他怎么回答?
      一时静默将魔殿笼罩。溪风便这样一直低首,重楼便这样一直看着低首的溪风。
      终于重楼哼了一声:“你继续吧。”
      着黑色斗篷的影子从灯火下流畅地滑过,却不知为何倏然停住了。
      重楼拿起了一只贝壳:“束缚术?”手中使力,“喀”地一声裂响,“这东西既然没用,也不必留着了。”
      贝壳碎片在落地的瞬间被魔殿吞食。
      溪风没有抬头。

      溪风最终以一种令重楼震怒的方式平息了魔界蠢动的人心。
      魔兵如汹涌潮水从神魔之井涌入南天门,一时喊杀声震颤神界寰宇。
      飞蓬那时候不在南天门。飞蓬正和重楼角斗。飞蓬跌落了他的剑。飞蓬被天兵带走。
      重楼几乎有些气急败坏地找到了站在云头观战的溪风:“你他妈的以为自己在干什么?”
      “属下在替主人表明立场。”溪风屈膝低首,“魔界长期以来对神界的立场。”
      重楼怒极反笑:“本尊身为魔界之主尚且不知道魔界的立场是什么,你连魔都不算,竟知道魔界长期以来对神界的立场?”
      溪风刹那间脸色苍白。银黑纹饰之下原本倔强的净蓝双眼,也随之惨淡暗下。
      怒哼一声,重楼冷笑道:“算来这该是你第一次来神界。见到那只鸟了么。”
      溪风沉默了许久,终于低声道:“……见到了。”
      “好得很。”阴沉着脸,重楼一摔披风,“现在,让那群蠢货赶快给本尊滚回来。”
      在重楼身后,溪风以他听不见的声音轻声道:“只会有这一次。”
      他费尽力气才能够到达一个足以仰望他的地方,怎么能够眼看着另一个人与他并肩。
      但这样卑鄙的手段,只会有这一次。

      此后便是长达千年的冷战期。即便有关魔务处理,二人也是尽可能地不见面,见面也以最快的速度与最简单的对话结束。
      其间重楼遇到了一条正在修行的、能言善媚的蛇妖,那条蛇于识情断爱有着流毒无穷的小聪明,在最短的时间内看穿了重楼的心思,还懒洋洋地调笑道:“魔尊也有得不到的东西?想要,要了不就得了。”
      如果只有这么简单便好。
      “我觉得这世界就这么简单。”说完这话后不久,蛇妖便离开寄居修炼的魔界,以她的简单找她三世情缘的良人去了。
      其实即便是在冷战期,重楼也知道溪风的一举一动。大到拓了哪处边境,伏了何地鬼怪,小到小妖小魔的偷袭,具体某日的衣食起居。
      刚开始对自己说,是不希望进攻神界的意外再来一次。
      后来也只能承认,只是单纯地……想知道而已。
      所以重楼知道溪风见水碧的事情。也知道溪风变作飞蓬模样盗取镇妖剑,只不过是想逼他出手而已。
      当重楼果真如溪风所愿般地找到飞蓬转世后,猛地醒悟过来自己的行为叫做什么。
      叫做纵容。
      纵容两只鸟仅有一天的地老天荒。
      这个认识令重楼的心情变得很坏。坏心情在水碧试图寻找当年的溪风时,变得尤其严重。
      他知道他的答案会是什么。他知道他已经等太久了。他知道他必须得放他走了。他知道……魔界从此荒芜了。
      他的世界,因为溪风的离开,从此荒芜了。

      重楼其实不常喝酒。酒是一种乱人心智的东西。
      可那一天,他觉得自己实在应该喝点酒庆祝一下。庆祝的主题就是……重楼微微嗤笑,他已经有些醉意了。……魔界的主导权又回到了魔尊手中。
      或者是庆祝,终于只有他是孤身一人了。
      溪风回魔界时看到的便是一个伏在座上,半醉着的魔尊。殿内并未点灯,只有月光如银,给重楼火红的发绲出亮色的边来,仿佛浸染的醉意。
      他不由得一惊,快步走近:“主人。”
      溪风数出了空酒坛的个数。九个。
      他只知道重楼会喝酒,却不知道重楼也会喝醉。
      从来杯中物无情,何故尽作相思饮。世上岂有谁能真正不醉。
      重楼在看到溪风的那一瞬笑了一声:“果然。”果然一醉,溪风就会出现在醉意里。
      记忆中真正的溪风从未有过这样亮的眼睛,仿佛碧海中倒映的星辰。
      如今这些星辰正为何人而亮。
      “她……除了知道你曾经会唱歌,还知道什么?”重楼略侧着头,一手搭在扶手上,指尖答答地敲击着,“她知道你现在已经不会唱了么?知道你现在的身份么?知道你每天早晨起来后要做的第一件事么?知道你没睡够时的坏脾气么?知道你生气时眼睛颜色会变深么?”
      溪风脚步顿时一僵。他不再走近,只是站在距离重楼不过十步的地方,显然是怔住了。
      “……我都知道。可是你不知道。”重楼又笑了一声,看着他,眸色如血,“你也不用知道。”
      一个凝视的时间究竟有多长,距离到底有多远,够不够将所有回忆的逻辑重新推演一遍?
      终于,这个凝视久得令重楼皱了皱眉:“你怎么还没有消失?难道非要等本尊伸手摸到一把虚空,幻影才会消失么?”
      “属下……”溪风语气迟疑,“……我不是幻影。”
      重楼不禁对自己醉后的想象力嗤之以鼻:“是么。”但他还是慢慢地站起身来,步近溪风,而后伸出手。
      他发热的手指碰到了溪风冰凉的银甲。
      透过溪风萤火色泽的蓝瞳,重楼看见了自己双眼的颜色,灼灼如火焰跳动。
      指间也是这般冰火缠绕似的质感。
      热的是渴望,冷的是他妈的可笑的自尊与自制。
      “真的……”重楼低咒一声,“……你是真的。”想到他方才说了些什么,重楼不知道自己该惊喜多一点还是恼怒多一点,“你怎么回来了。”
      “我辜负了水碧。”溪风在重楼血红的目光注视下,觉得声音干涩得不像是自己的,“她一直在等我,我却辜负了她……我想要帮她一次,然后……”他话语微顿,叹息一声,深长如随着世事一同绵延的往昔岁月,“……叫她不要等了。”
      沉默良久,重楼道:“我要知道你辜负她的原因。”
      “我以为你知道。”太久不见了的针锋相对的顶撞姿态,即便声音不再,容颜不似,“你不是都知道么。”
      “我怎么会知道!”重楼捏住溪风的手臂,“我只知道你献出声音是为了水碧,舍身成魔是为了水碧,插手魔务是为了水碧,磨砺力量是为了水碧,进攻神界是为了水碧,假扮飞蓬还是为了水碧!”
      他们的姿势几乎是拥抱了。只是几乎。
      “除了前两项。”净蓝的眼睛微微撇开,很快又转了回来,与重楼对视。
      一愣。“什么前两项?”
      “……其余的,全错了。”
      重楼看住溪风眼中的神情,眸色转深:“那么,至少我以后不会再错了。”
      他倾身过去,令距离渐渐地缩短。
      溪风却道:“那么,飞蓬将军呢?”
      顿住。“关他什么事?”
      溪风声音低哑:“因为他才有的冷战。你难道……”艰涩地,“……不再喜欢他了么。”
      愕然。“我什么时候喜欢过他?”
      溪风恍然,想到那么多年以前,重楼去神界与飞蓬共酒的那天,重楼冷冷地问着“我为什么要放了你”的那个晚上,红眸中压抑狂躁的痛楚。
      原来他是为了他,他也是为了他。什么水碧、飞蓬,皆是过客,不过是种种长达千年的误会横亘其中,才导致原本简单的事情磕磕绊绊。
      什么令理智溃不成军,什么蒙蔽了眼睛。
      爱情。
      触碰终于跨越了漫长的光阴藩篱,变成了拥抱。唇舌缠绕间,酒香四处生长。
      清风一夜不堪剪,醉月无声没云沿。

      次日的溪风是被一阵压迫感弄醒的。他睁眼时看见一片暗红色,那是重楼的发。
      他被重楼扣在怀里,额际与重楼的赤裸的肩平齐。重楼有力的双臂仿若桎梏,紧紧地扣住他的背脊,光裸的肌肤相接触,有些灼热的黏腻感。
      这种触感并不讨厌,只是……抱得太紧了。这种抱法,好像一松手怀中的人便会不见似的。
      溪风挣了挣,没有挣得开:“紧得难受。”
      重楼只是象征性地微微松手,侧了头,将下巴垫在溪风的发顶,而后沉沉地一叹。
      溪风听见那声叹息在重楼的胸腔中震动,仿佛夜风穿越重重楼宇,给窗沿带来微末的摇晃。
      而后他听见重楼低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怕昨晚其实只是我醉后一场春梦。”
      溪风笑:“我没有喝酒,也差点以为是场春梦。”
      重楼闻言低笑,下巴在他的发顶揉了揉:“我就把你这句话当作对我的夸赞。”
      狂喜之后的惶惑,也许还需要点时间来克服。

      后来的事情,据一干魔众的反映是这样的。
      “虽说溪风大人的声音原本就是嘶哑的,但我从来不知道溪风大人的声音竟然可以这般嘶哑……”
      溪风解释说,这是他与魔尊大人彻谈四天四夜魔务的结果。
      “原本今晚轮到我执掌魔殿内灯火,谁知魔尊大人压根就没回来过……”
      重楼不解释,依然我行我素,三天两头出外。
      “欸,听说了么,魔使殿要与魔殿合并了。谁说的?魔使殿的人员现在都在魔殿你不知道么?”
      重楼仍旧不解释,于是溪风只好解释,这是为了方便魔界事务的处理而做出的决定。

      某种情感的到来不过一念。也许就是他叫他名字的那个瞬间。
      但这种情感的表达,却长到要用一生来完成。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番外 重溪·一念(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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