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落脚点 ...
-
见神田纯也清醒,一直提心吊胆的南良也松了一口气——至少不会被那对行踪不定的双子当作庸医弄死,在双子又一次灵子化消失不见后,他准备再对神田纯也对一些基本的床旁检查。
虽然南良已经见怪不怪,乃至在这种活见鬼行为的刺激下完成了初步的三观重组,但刚刚苏醒过来的神田纯也还是第一次见到人可以以这样的方式消失,惊讶了一会儿,很快也就释然了。
妈妈和他说过,他还有许多许多的书没有读过,认的字也少得可怜,或许外面的人就是会用这种方式离开房间呢?那位南良先生不是一点惊讶都没有吗?那自己也不用大惊小怪。
神田纯也不再纠结这种事,南良帮他解开手腕上的束缚带。
“握住我的手指,使力。”
虽然既是管饲又是静脉注射营养药物,但毕竟他之前曾经差点被二本衫元司直接竖着劈开,现在身体状况依旧不佳,如果不是经受过组织的实验,获得了出众的自愈能力,再加上那对双子用的未知手段,神田纯也一定没有办法活下来。
孩子的手本来就比成人小,或许因为药物与乱七八糟实验的缘故,神田纯也的手比同龄孩子要更小一些,凉得像在冰水里泡了二十分钟才捞上来,更因为半个多月来没有活动过,肌肉不可避免地僵硬,比起活人的肢体更接近一块冷硬的石头。
神田纯也缺乏被关怀与被爱的经验,他也习惯了疼痛与命令。于是比起南良所设想的哭闹情景,神田纯也只是在认真地执行命令。
要握住那根手指。
他看向南良手指的方向,对方已经把指头虚放进他掌中,对于身体健康的普通人来说,只要稍稍一握就能完成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完全不用过脑子,就像人不用思考也会呼吸一样。
而神田纯也现在要做的就是指挥自己如何进行呼吸。
他盯着那根手指,盯着自己的手,心里默默念着“握住”与“用力”,几乎把手当成意念驱动的机器而非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在双方都觉得漫长的等待中,神田纯也的手最终握住了南良的手指。
南良舒了口气:“现在松开,松开手指。”
神田纯也看看自己的手,心里又在喊“松开”,但僵硬冰凉的手指像是被对方手指上的温度黏住了似的,命令下达后的数秒,才延迟响应,缓缓松开南良的手指。
神田纯也感到不安,作为一个差不多10岁的孩子——应该是10岁?他自己也记不清自己的年龄,“生日快乐”与生日蛋糕都是被模糊被淡忘乃至被认定不存在的记忆,但有种东西他很清楚,比如第一次被人死死摁在椅子上,看着他们向自己的身体里注射某种液体的记忆。
那个时候神田纯也还没有认清现状,像每一个害怕打针的孩子一样哭闹,随即被人教会了什么叫做现实。
这种记忆同样模糊,但它包含着痛苦与憎恶的情绪,而通常来讲,恨比爱更长久。
这也就是说,神田纯也还记得当时对方几乎把自己抽晕过去的一个嘴巴,和被同样死死拉住的母亲的痛哭流涕。
会被揍吗?会被骂吗?
神田纯也莫名紧张起来,这种紧张的情绪冲淡了劫后余生的喜悦,也让他不由自主地思考更多的事,以相对幼稚的思维去揣测那些大人的做法。
我现在在哪里?还在那个白色的房间里吗?
他打量起这个房间,以贫瘠的语言储备量,他无法描述这里与自己待过的研究所房间的区别,但总感觉这里不够……不够……
神田纯也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一个接近的说法:
这里不够干净。
墙壁很脏,上面贴的纸在边角处翘了角,好像他在床上躺着一伸手就能把它扯下来。天花板上还有着不知道什么用处的怪异东西,它是个发黄发灰的装置,伸着一、二……四片长长的铁片,上面落满了灰,同墙壁一样脏兮兮的,不知道多久没有用过了。
这里也不够吵闹。
没有在“那边”时满房间机器滴滴答答不规律的声响动静,也没有和自己一样躺在床上的孩子们痛苦的呻//吟声。
这里只有自己一个躺在床上的人,而神田纯也很安静。他在那边的时候换过很多室友,总有许多聒噪的人,而那些吵闹的家伙总是最先离开的,并且是一去不返。
神田纯也很安静,他词汇量很少,以前在家里的时候爸爸妈妈都很热衷于教他说话,给他念书,但被关进那边之后,爸爸不再出现,妈妈也变得沉默寡言。
而且妈妈也告诉过他让他不要多说话,尤其不要提到爸爸。
妈妈没有说过原因,但比起抛弃了他们的爸爸,当然还是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妈妈更加可靠。
这样想下去,神田纯也又为之前在自己觉得快死掉的时候幻想爸爸会从天而降把自己救出来而觉得羞耻。
爸爸不要我们,我只有妈妈。却在那种时候还在希望爸爸来救我,真是太让人难堪了。
神田纯也所思所想南良不得而知,但他很容易看出对方的忐忑不安——从颤抖的手指,从哆嗦的嘴唇,也从湿漉漉的眼睛和那双眼睛投来的瑟缩的视线。
如果说正常的社会中,人们自然而然会歧视杀人犯的孩子,那么在组织中,与“叛徒”沾边的都是忌讳。
真是搞笑,明明大家都知道用有色眼镜去看待他人是错误的,但在一个这样人人都认定他活着就是错误的环境中,任何一个人表现出些微的异常都会被打为下一个异端。
“别紧张,比预期的情况要好。”南良尽可能温和地说,为此甚至开始拼命回忆自己当初实习规培轮转儿科时和儿童患者交流的经验——尽管它少得可怜。
分配到研究所后他接触的都是死小孩和半死不活的小孩,偶尔会有成人,但不多。
那些孩子们会想什么呢?
南良思索着,以前他没有闲下来的时间,也没有思考杂事的余裕。他喊着二本衫元司“老师”,在对方手下工作的时候,接触过不少实验体,不出意外神田纯也就是自己接触到的最后一人,但给自己印象最深刻的却不是他。
而是他处死的第一个实验体。
研究所内处死实验体的方式通常是注射毒药,但那次实验结束后,二本衫元司突然问他有没有处死过实验动物。
在医学院攻读时少不了实验课,南良颈椎处死过小鼠,也用空气栓塞的方式杀死过兔子,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了有。
二本衫元司腾出手,台上的实验体深度麻醉——意思就是没准备让他活着下台——他把手中的注射器放到南良手上,想了想又拿走,找出20ml的针筒,拍在他手上。
二本衫元司指着实验体:“空气栓塞,处死吧。”
杀死一只兔子需要两管空气,杀死一个人呢?
南良不知道,他只知道麻醉中的实验体应激反应剧烈,挣扎、失禁,然后一动不动,死不瞑目。
二本衫元司让他善后,南良记得当时自己站了很久,才敢合上对方的眼皮,又盯着对方的嘴巴看,觉得他那个口型似乎在喊“妈妈”。
“妈妈”。
南良没有妈妈,与许多幸运儿一样,他在孤儿院接受组织的资助长大,如果没有意外,拿到那笔钱时就签下了卖身契,要为组织工作到死。
虽然无法理解对“妈妈”的期待,但或许……
应该很害怕吧?
活在一个压抑、恐怖的环境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同伴就会被拉走,也不知道同伴为什么被拉走,更不知道实验者偏好怎样的实验体,活在这样的惶恐不安中,只能尽力小心地活着,不表现自己也不突出自己,好像这样就能在一窝兔子里藏住一只兔子一样。
南良不知道说什么,索性当不知道。他揉了揉神田纯也的头发,有点油。
“等会儿我来帮你洗一下头发,你不要动就可以了。明白的话就点点头。”
神田纯也艰难地点了点头。
南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补上一句话:
“你有什么想看的节目吗?”
他指着正对着床的电视说,说完就觉得自己犯蠢。
请问哪里的研究所会给实验动物做益智教育(训练动物那种除外)?研究所的实验体从进入研究所之后就被剥夺了一切接受教育的权利。
聪明又有知识的人是可敬而可怕的,但单只有聪明,那就是一个连纸上谈兵素材都没有的废物。
神田纯也学会了一个新的词语:“电视”,还有一个新词是“节目”。
那又是什么?他茫然地看着南良,像故事一样吗?
南良觉得自己犯蠢,他有些说不出来话,笨拙地开了电视、调到益智类节目,又教会神田纯也用遥控器,告诉他不舒服就把音量按到最大,想睡觉就把音量调到最小,随即在那傻得一派天真愚蠢的音乐响起来前,就逃跑般离开了房间。
小步快走出房间,走过自己的卧室,走下楼梯。刚才电视上的时间是7:28,天差不多亮了,窗户外有光洒进屋里,但也只堪堪让人看得清楼梯扶手而已。
南良摸索着下了楼,开了灯,狭小而并不宽敞的诊室亮了起来。
鸠占鹊巢的第十五天,南良已经熟悉了这处在横滨无证运营的诊所的工作。
就是……
横滨有擂钵街这种贫民窟吗?
关于这点,他还是保有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