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我们刚踏入人生的旅途 ...
-
“邪了门啦!”石健翻来覆去睡不着,低声狠狠骂了一句,索性半坐起来,又点了一支烟。在腾腾的烟雾里他看着他们这一代京宸子弟是怎么走过来的。他看着整整三年前,一九九三年九月一日,王小林和石健这对难兄难弟并肩跨入了京宸的门槛。这道门啊,他们天天见,瞧了将近有二十年!可要真正迈进去,却是那么难!许多一路同行的京宸儿女不就是纷纷落马,一个个被这道门槛无情地拒绝在外了吗?无论如何,他俩还是幸运的。难道不是吗?他们也不知道。
初秋的阳光还很清丽,长天寥廓、云朗气清,草木尚未黄落,可绚丽的色彩里已暗暗揉入凝炼的萧瑟。
在跨入那象征近百年沧桑的校门前,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住了,相互看看,几乎同时长长出了口气。
身边的新生都兴奋地在校园内游逛,指手画脚没一个坐得住的,只有他俩在林荫下好整以暇地坐着,默默地啃小豆冰棍,吃了一根又一根。
“喂!来帮把手!”无论何时何地,付如斯都是当官的料。这不,在由来自天南地北的学习尖子组成的新班里,他又立刻成了头儿。听说他已是预备党员了。现在的他正轻车熟路地带领一帮怯生生的同窗游览校园呢。清一色都是公的。他把其中几个分给王、付。
“得喽,来吧!”石健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顺手把王小林也拉了起来,“哥儿几个相互介绍介绍?我叫石健,这是我发小王小林,我们都是京宸这地界儿长起来的苗。”
“他是四川某县理科状元周明。”付如斯特意把一个头发剪得覆盖在头顶上,像顶了个盆似的男生郑重地推到人堆前面。那男孩子沉默无语,只向他俩笑笑。
“人家棒着呢!”付如斯低声说,“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学校给了他特等助学金!”
王小林拍拍周明的肩膀,不说话。
一个腋下夹着《汪国真诗选》的男生扶扶眼镜,郑重其事地依次与他俩握手,镜片后面不大的眼睛犀利地上下打量着他们:“京宸子弟!令人艳羡的奇葩。自小就能在这样一座底蕴深厚的花园里生活……”
“诗人!这身份是把双刃剑!你自己来试试就知道了。”石健看一眼面色变得不大自在的王小林,打哈哈道,“请问如何称呼?”
“敝姓朱……”
“哎哟,我的吉他!”旁边一个留长发的男生惊慌失措地叫起来。原来他带了一把沉重的木吉他,失手掉在地上了。
“我说哥们,人家文学青年情到深处吟诵上两首抒情诗是应景,您这出门还带着吉他又是唱的哪一出啊?”石健笑问。
“我就是为加入著名的京宸校园乐队才考来的!”长发男拾起吉他,抬头道。
“嘿!”
“请尝尝我们海南的特产,好甜的!”长发男从兜里掏出一把椰子干,自来熟地发放起来。
接下去石健和王小林带着新生在校园里逛来逛去。石健请客,给每人买了根紫雪糕。转到图书馆前面时,正撞上江小斌和一个清秀的女生坐在高高的台阶上指指点点。两人笑成一团。
“瞧,女生总是那么会找乐子。”石健凑过去说,“喂,老同学,介绍介绍吧,这位美女是何方神圣?”
江小斌瞥他一眼,淡淡一笑。
“大伙快来认认,这就是咱铸93仅有的两朵花儿!哥们记着手脚一定得麻利点,否则一转眼她们就给别班小子抢走了!告诉你们吧,京宸是个和尚庙!”石健半开玩笑地嚷嚷。王小林红着脸捅捅他。那个叫罗娟的女生早就羞得低下头去了。江小斌仍在冷笑,见付如斯向这里投来关注的视线,才慢慢扭过脸去。
“哇!好大一片草坪啊!”长发男惊喜地叫起来,“这一定就是传说中在繁星闪烁的夜晚,校园歌手演奏歌唱的著名的大草坪啦!”
青年们在绿茸茸的草地上围成一个圆圈。长发男熟练地拨动琴弦,弹出低沉动人的旋律,他指法娴熟,五只修长的手指轮流在弦上一拨,就荡起一片涟漪碧波。他瘦得皮包骨,白T恤在身上晃晃荡荡。他头垂下来,一缕长发挡着半边脸,遮住那望向琴弦的无比温柔清澈的目光。
在这个秋光明丽的午后,铸93班轮流唱了许多歌。既有时下刚流行开来的校园歌曲,也有80年代盛行一时的港台小调。他们放声歌唱只有一次的青春,也歌颂美好的理想与爱情。
最后轮到了付如斯。这小个子男生推推眼镜,想了一会才说:“我不大会流行歌曲,就唱一首童年时给我留下很深印象的老歌吧。
“我们刚踏入人生的旅途,常担忧纯真的心会感到孤独,
虽然是路途,路途遥遥,却总会有朋友,有朋友和我会晤,一颗童心,就是一个梦呀,一颗童心,就是一颗闪光的珍珠。
“我们踏上了原野的小路,看见小树上有许多新芽吐出,
虽然是匆匆,匆匆而过,却总愿回头,再看看每棵小树,一颗新芽就是一个梦呀,一颗新芽,就是一颗闪光的珍珠……”
曲调优美动听,美中不足的是略含凋伤。草坪上的人越聚越多,最终围成一个密密麻麻的大圈。大家都欢天喜地地拍手伴奏,轻声唱和。长发男很快就掌握了陌生的旋律,他灵活的手指像扇子一样扫过琴弦。
这样一瞬又是两年过去了。到1995年的长夏还远远没有结束的时候,刚入伏,即将迈入大三的石健就报了新东方的托福辅导班。在许多同学尚不足以估计日后的命运会有怎样的转折与归宿时,循着前面那些算盘打得最精明,人生规划最清晰的京宸学子踏在沙滩上的脚印,他已正式开启了自己的漫漫出国路。
在八九十年代的京宸,无论你身属哪个系,几乎每个学生一入校,就都被一种渴盼出国的洪流给牢牢裹挟了。憧憬、兴奋、困惑、焦虑、失望…….这些类似男女情感波折的人生体验,每日每时都在京宸各间教室、宿舍和亭台楼阁、大路小径间上演着。尤其是在八十年代中期到整个九十年代的漫长岁月里。
实际上,直至九十年代,自费留学依然是天方夜谭。尤其在中关村一带高校,“出国”是与拿美国高校全奖画等号的。连加拿大都少有人考虑的。
托福成绩的有效期是两年。两年后他刚好大学毕业,前脚从京宸出来,转身就能踏上去米国的康庄大道,一点都不耽搁。托福只是小菜,GRE才是大头戏。师兄师姐传授的经验是先考托,再考G,循序渐进,方可步步开花。主意一定,他先给兄弟王小林打了个电话。
这个时候,距离他的母亲和王小林的父亲生生抽离各自家庭,组成新爱巢还有整整一年的时间,对于各自父母之间的隐秘情感,他们也是完全不知情的,所以两人的关系还完全属于好友意义上的“兄弟”范畴。不过,像是已经预感到将会面临难以抉择的分裂,比起少年时的无话不说来,在1995年的这个夏天开始后,友谊褪色的速度是惊人的。
电话无人接。很好,别怪兄弟没通知你。石健如释重负地放了听筒,又提起来,迫不及待地拨通另一个校内号码。“喂,孙梅吗?我马上就去中关村报新东方托福辅导班了,名额很紧,也替你报上吧…….”
孙梅是他的中学同窗,也是王小林的中学同窗。他们三人的关系,似乎就是那种很常见的洒狗血的言情段子,又好像存在一层更深刻的纠葛。读高中时他们仨常共同来去,那时同学中的传言就很有意思。1993年,石健和王小林跌跌撞撞有惊无险地考入了京宸大学机械系又苦又累的铸造专业,文科班的孙梅则在城里一所财经院校轻轻松松读会计。前几日,他们仨刚在王小林家开了个小Party,为孙梅庆祝21岁生日。王小林的妈妈林允雪也参加了。这似乎是一个象征,象征着王小林对得到孙梅的决心。然而石健才不怕呢!他是什么人?米国走过一圈的人!什么都能让,就是爱情不能让!实际上他们什么都不让。
谈笑还未散去,决裂已经开始。
新东方,这艘20世纪90年代中期之后,几乎所有中国学子尤其北京学生都绕不开的留学巨轮,在1995年的夏天,尽管其声名在中关村一带已无人不晓,却还没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教室。谁能说历史能够被一劳永逸地解释清楚!那小小的托福报名处就更见寒酸了,是个靠着科学院老式住宅区的临街小门脸,位于还没被改造的白颐路的起点。小屋很挤,却很静。许多人静静地看墙上的课程表,静静地记录,静静地在心里安排时间。这里萦绕着无比鲜明的理科实验室的气息。
因地方实在太小,饶是石健这样的大个头也左推右搡了好一阵才突破重围,跟站在台子后面不耐烦的管事大妈搭上了话,好歹报上了名。
他挤出人堆时,差点在门槛上绊个跟头。站在林荫下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点了支烟。不远处也排着一支长队,是换公交车月票的。几个学生模样的向这个闹中取静的地方投来复杂的目光,大多数人却只是漠然地盯着脚下的土地。
看这架势,新东方迟早会成微软——喷着烟雾,石健饶有兴趣地想——而且它的创业成本又何等低廉。可耐人寻味的是,就是有无数最优秀的中国学生前仆后继地给它送钞票,却无人打算白手起家做另一个新东方。这就是这个时代优秀理工类学生身上最为鲜明的带有集体性与类型性的价值观:要千方百计挤上去米国的独木桥,给老米打高级技术工。却很少有人考虑其他的道路。
而刚才与自己打交道的那个不耐烦的报名大妈,说不定会像十几年前微软草创阶段看门的大婶,在未来的某个时候从俞敏洪那里获取丰厚回报呢?不过这是中国,谁知道呢。
这时比尔.盖茨的《未来之路》刚好上市,在中关村每一个小书店的入口,散发着油墨香的《未来之路》都堆得有如小山。这是比尔.盖茨的第一本书。昨天,他也未能免俗地取了一本。意外的是,过了一阵,当他在图书城四处逛荡时,忽然看见中学同学,王小林的表姐杜晶也走进书店,毫不犹豫地拿了一本《未来之路》。她不是学文了吗?怎么会看这种理工男才读的书?接下来他见她又向书店深处走去,在文学类书架前站定了,那里摆着一排大部头的《追忆似水年华》。
在中学时代,他们都认为杜晶是外星人。她不漂亮,却通身笼罩着一种神秘气息,一种圣洁保守的基调。她的所思所想仿佛都停在时光隧道最深处。她更不屑与他们这些小巴辣子作任何交流。而在高考前后,不知怎的他每每见到她,都感觉在她的身上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仿佛须臾之间杜晶的眼神就不复明亮锐利,似是接了地气,却彻底失掉了过去那层神秘的面纱。当王小林告诉他杜晶学了中文时,他和小林一样吃惊。她是这个年级三百多号人中唯一选择了文史哲意义上的“文科”者。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总觉得里面有些谁也不知晓的蹊跷。
他甩了甩头,将杜晶甩在脑后,然后又向挂着塑料帘子的小门脸注视了一会。
在他心底久久萦绕着这个年代从事高科技专业的青年人普遍存有的一种对即将到来的信息革命朦胧却热烈的向往。虽然这时的中关村还是道路狭窄,小铺林立的名副其实的“村子”。科学院各院所的老红砖楼也还静静地矗立在几十年的林荫里。
他像许多敏感的理工学子一般捕捉到了海风腥咸的气息。他明白一切都在改变。可再离奇的想象也预测不出仅仅在五年后网络革命就席卷全球,再神奇的头脑也揣摩不到中关村将变成高楼林立的商圈,更不会有人断言在1995年夏天还连一间教室都没有的新东方将在21世纪把“圈地运动”扩展到天地的尽头……
即使已预知了这一切,那又如何?他的勇气就那么多。到头来还不是要像绝大多数这时代的京宸学子那样按部就班地毕业,出国,拼别墅,挣洋车,满足于老婆孩子热炕头,还有小花园的一亩三分地……
成长于温室的花朵,注定得不到全世界。
石健自嘲地笑着,把烧到手的烟头扔进旁边的树坑,又用脚尖仔细地碾一碾,骑上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