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第二章 兰亭风波(下) ...

  •   就像所有故事的开篇,总有两个奇奇怪怪的人物吸引我们的眼球,而现下便有一位,一身狼狈,点儿背倒霉,喝凉水也被呛到了。不过别误会,不是前文那位一脸得意狡黠,但转瞬间便摔到泔水桶里,从天堂掉到粪坑里的家伙,而是这位,这位让人掉进粪坑里的大小姐、大姑娘。

      纪婉柔纪大姑娘从来都没觉得这么倒霉,站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望着眼前似乎穿着打扮都相似的路人,只觉世界如此美好,而她却如此悲催。明日就是内教坊考试之日了,可是现下的自己却不得不站在这儿发呆,怎么不叫人抓狂?那个天杀的小贼,那不是钱不是钱,那是乐谱啊,好不容易在山南道搜集到的俚曲素材,就这么没了,还有自己在关中公孙家千辛万苦求到的乐谱,那可是千金难求的宝贝,这揣到怀里还没捂热乎呢……

      想想刚才被抢的经过,纪姑娘就想痛哭流涕一番,自己不过是太宝贝那些东西了,所以才会每隔一刻钟就探手进去摸一摸,也所以才会稍稍笑得那么心满意足了一点点,呃,傻了一点点,难道连这样都不成么?捶地,那个该死的小贼……

      揉着被撞得生疼的肩膀,她转过身来看了看来路,又腹诽了一句那个方才碰到的家伙,要不是他刚刚挡了一下路,这会儿说不定就追上了,还真真是流年不利。那人干嘛突然冒出来?真是莫名其妙。

      而同一时刻,那边厢,被纪大姑娘倒打一耙,归结为莫名其妙的王越王小公子,此时却更是欲哭无泪。望着那两个离自己远远的小丫头,还有旁边一直憋笑的老内侍,王越羞愤地连要死的心都有了。这叫什么,因果报应?乐极生悲?泔水桶……那个女人……

      强忍着中人欲呕的不适,将衣物一件件的甩出,几桶水浇下,屏风后面的人终于长长呼了一口气。外间,两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皱着眉头,用竹竿将脏衣服拨成一团,滚到角落里,一个黄衣一个绿裙,四只大眼忽闪忽闪的,正是翠柳和黄鹂。

      翠柳一面捂住口鼻,一面瓮声瓮气地对内喊道“公子,您可快点儿,张公公可又催了……”

      话音未落,便见人影一闪,一个披着外袍的少年已然擦着头发走了出来,肤色白皙细腻,被热气一蒸,便透出些微微的红来,一双眸子黑白分明,顾盼间神采飞扬,极为灵动,正是晌午集市上的少年——王越王北音。

      自十天前接到长安的谕诏后,他便被族里的叔祖给拾掇了一番,打包扔出了门,附赠自己的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丫鬟。主仆三人从未出过咸阳,一时间被狂风骤雨般扫出了门,无奈下只好慒慒懂懂地跟在宫里来的内侍后面踏上了坑坑洼洼的小土路,一路颠到了长安城。

      结果,屁股还没坐热就被浇了个油光满面,光彩焕发,更让人悲愤的是,还没等他这口气喘匀,就又被连拉带拽地拎到了龙首原。因而此时此刻,望着这庄严肃穆的大明宫,王越心中的郁卒之情便可想而知了。

      “王卿……王卿……”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打断了他的思路,王越抬眼,见是宣宗,连忙低下头去,重新施礼拜见。

      宣宗哈哈一笑,站起身来将他扶起,挽手笑道“王卿无需拘谨,今日召你来,却是为了观副字……”

      日前,他已得到禁军还报,说是昭陵未见异常,当是无恙,心中稍安,只是这字到底是真是假,却依旧如小猫爪一般,挠得人心痒痒,一日不亲耳听得人说是赝品,一日便不能放下心来。现下虽见王越年轻,略感失望,不过宣宗为人向来沉稳,又知人善任,因而此时面上却是丝毫不露,当下只是温言抚慰,一字不提昭陵之事,只是拉他去内殿品鉴。

      王越在家中便已闻得皇帝此番请王家人来是为了鉴赏一幅字。王家自南朝侯景之乱来,元气大伤,南方族人散乱各地,已不复当年堪比王侯之势,羲之一脉自七世孙智永出家以来,更是日渐凋敝,到这一世,竟只剩王越一人。他人虽年轻,但自幼秉承庭训,习字品墨,书法一道却已是族中的佼佼者,因而此次皇帝延请,却也只能由他当仁不让了。

      小内侍毕恭毕敬地将两人引至内殿坐下,一旁立即有人上前捧出一个黄布缎子层层包裹的卷轴来,将其小心翼翼地放至王越身前的案几之上。

      缎子撤去,卷轴被慢慢展开,王越低下头来好奇瞧去,目光刚刚触及便不由轻咦一声,面色也渐渐凝重起来,一字一字缓缓读来。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手指轻移,一字一字在卷轴上虚虚点过,殿中一时悄无声息,只余他轻轻的诵吟之声。

      宣宗在旁见他时而微笑,时而皱眉,时而停下在桌上缓缓画圈,显是犹疑不定,时而又在空中慢慢比划,兴奋莫名,一会儿工夫脸上的表情就换了十七八次,心下不由生出些紧张来,又是希冀又是不安,待要出言相询又怕打扰了他的思路,只好强行压抑住心绪,随手拿起本折子翻看起来。

      一旁内侍无声趋前,附耳在皇帝身旁低低禀了几句。宣宗微一点头,挥挥手让他去了,不一会儿工夫就听脚步声响,却是几位大臣闻得皇帝所请之人到了,都急火火地相约前来参详。

      宣宗竖起食指做了个手势,几个大臣一愕,随即便瞥见兀自喃喃不休的王越,不由恍然,作揖微施一礼,便都坐了下来。

      大殿正中的镂空祥龙戏水炉悠悠散着白烟,淡淡的香气弥漫在空中,中人欲醉。殿内一时悄然,几位朝臣相互对视一眼,抿唇不语。

      “陛下……”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终于有人出言打破室内的静谧,宣宗不由一惊,随即却觉身子一晃,低头看去,却是手上的奏折被生生捏出一个窟窿来。

      随手将它抛开,这才发觉手上早已湿漉漉的了。他努力平抑着心绪,抬眼问道“王卿可是……观出了结果?”

      一旁的宫人悄悄上前,重新填上几块龙蜒香。香气更加浓郁,衬得满殿芳菲,春色盎然。

      王越点点头,起身施礼询道“不知陛下让草民所观何处?若是只论真伪的话,草民不才,认为此是赝品无疑。”

      此话一出,便见皇帝和殿内的几位大臣俱是长出了一口气,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来。

      宣宗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心下也不由一松,听他之言似乎还有下文,便笑问道“若不是只观真伪呢?爱卿不若品评一番,让我等也开开眼界……”

      王越人年轻,又非朝中身居要位的高官老臣,皇帝说这话却是谦逊的紧了。王小公子何时见过这个阵仗,饶是胆子再大,也不敢这么大大咧咧地受了,当下心里不由像揣了十八个吊桶般,七上八下的,但自己话已然说出了口,此刻也只得告了个罪,继续言道“此书若不论真伪,只论所书之字,越以为,却是大家无疑……”

      “哦?”宣宗来了兴致,王越见得到了鼓励,说话也连贯起来,“观此书大气浑厚,风神兼备,却是已入出神入化、炉火纯青之境,更难得的是书中自有一股潇洒不羁的气度,却与家祖所书兰亭集序气场极为相似,因而乍观若是辨不清真假却也是情理之中……”

      “哦,那王小公子又是如何辨出来的?”一旁一位大臣接口问道。白发白须,举止严谨,正是礼部尚书韦望。世家大族多有交好,数代联姻下来,却全是沾亲带故的。韦望论辈分算起来也算得上是王越的长辈,故而此番问话虽然表情还像平日般的古板,但言语间却不知不觉带上两分柔和。

      王越不识得韦望,但见是位老臣,连忙欠一欠身,颌首致意,方接道“此书书者功力了得,此番又刻意模仿原本,形神无一不似,原是谁也辨不出的,只是智者千虑,终有一失,这书中却有两个破绽……”

      他停下言语,环视了一眼殿内,见众人都精神一振,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不由咽了口唾沫,强行按住扑腾乱跳的小心脏,将卷轴拿起,向众人示意道“这第一个破绽便在于书……”左右两个小宫女走上前来,一左一右拿住卷轴,方便他解说。

      “兰亭集序共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章法、结构、笔法无不臻至化境,尤为难得的是全文四十九处‘之’字,竟然个个不同,可谓尽得书法之妙。此书若只观字,却是破绽全无,但若观神,却有一处……”他抬起眼来,撇嘴一笑,手指一点接道“……却是露了破绽……”

      宣宗和众臣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修长的手指白皙晶莹,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粉嫩的光,指尖落处,却是指向了一字,点横撇捺——却是一个“文”字,正是兰亭集序最末一个字。

      宣宗疑道“莫不是此字有问题?”王越微微点头,以手虚描示意道“此字乍观并无不妥,但若细观之,这最后一笔却是大有学问……”说着将卷轴翻过,示意众人道“请陛下与诸位大人且观此处……”

      众人凝目望去,却见这文字最后一笔却是力透纸背,遒劲有力,不由相互对视一眼,仍是不解。韦望奇道“此字刚劲方正,风神俊秀,不知贤侄所言……”

      王越点点头,接口道“诚然,此字若单论风骨来说,却是上上。只是放在这副字中……却是一个大大的破绽……”

      他抬眼望着韦望,微微一笑,继续解释道“观书中记载,先祖作此书,心境却是一波三折,由喜入痛,由痛入悲,虽通篇观之大气洒脱,但这细微差别却非为外人道也……加之先祖为人虽随性却内敛,虽自在而非狂傲,因而,这原书最后一字却当是以敛字收笔……”

      他停下来,顿了一顿,收回手来接道“而此书虽极力遮掩,但这最后一字却是泄了底。此“文”字张扬有余而沉稳不足,锋芒毕露、呼之欲出,与先祖素日里的秉性和当时的心境却是大相违和。因而草民大胆妄言,此书当是赝品无疑。而且若未料错……此人平日里想必也是个不羁的性子……”

      春日午后的阳光温暖而和泛,龙蜒香的香气被热气一熏,更显馥郁,朦朦胧胧的,将殿中诸物都带上了一丝柔和之意。

      阳光下,王越扬眉而立,侃侃而论,左右众人见他年纪虽幼,但此时却自有一番沉稳气度,不由得都暗暗点头。

      韦望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抚须应道“原来如此……贤侄年纪轻轻,却家学渊源,此番却是要愧杀我们这群老头子了,倒是白白多吃了那么多年的米……”说着便连连摇头,唏嘘不已。

      宣宗哈哈笑道“术业有专攻,老大人国之栋梁,又何须过谦?若非王卿点出,朕也也不知晓原来此处还有这般玄机……”他顿了一顿,又好奇接问道“不过王卿说有两处破绽,未知这第二处……”

      王越闻言脸色却是变得有些古怪起来,乌黑的眸子滚了两下,略带婴儿肥的小脸上嘴角一撇,一改适才的老成,却是现出几分狡黠来,忸怩踟蹰道“这第二处却不是字的缘由了,而是这墨……”

      “墨?”众人不由一愣,却听他继而向下道“不错,此书刻意模仿原本,不仅这纸用的是蚕茧纸,就连这笔用的也是鼠须笔,但惟独这墨……却是百密一疏,与一般的墨不同,而是带着淡淡的酒气……”

      “哦?”众人不由讶然。王越笑道“草民的嗅觉自幼比一般人灵敏些,这墨中酒气虽淡,但为殿中热气一熏,却也是隐隐现了出来……兰亭原本距今已有五百余年,任是再浓烈的酒,断也不可能保存如此之久,因而但凭此点却也能断出,此书定为摹本,而且……还是今时的摹本……”

      “叮当……”廊下的檐铃被不知何处来的微风轻轻拂动,慢悠悠地打着转儿,发出一阵阵低沉悦耳的声音,杳杳袅袅,散入天际。

      画面转换,一个青袍大袖的书生正趴在地上兴致勃勃地逗弄一只大蚂蚁。蚂蚁左突右奔,但它无论奔到那边都能发现会有一根从天而降的草棒儿拦着,无奈下只得又摇着须子再掉回来,重又打转。男子望着地面,一脸促狭的笑,唇上一撇小胡子整整齐齐,油光水亮,薄唇微翘,得意洋洋。

      正得意处,便听“阿嚏”两声,却是那男子连打了两个喷嚏,地上的草棒儿应声四散。他揉着鼻子有些纳罕地站起身来,抬头望了望艳阳高照的天空,又低头瞧了瞧地上趁乱逃跑的玩物儿,似是有些不解。愣了片刻,方才点点头,自言自语地感叹道“人是不能太过英俊,唉,又有人念叨了……”

      地上,蚂蚁堪堪越过草棒儿,瞬间一个趔趄栽了下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二章 兰亭风波(下)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