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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兰亭风波(上) ...

  •   长安,东市,云墨斋。

      “公子,这可是上好的紫亳笔。您看看这笔杆上的浮雕,苍劲有力,栩栩如生,多一分则浓,少一分则淡,却是恰到好处。您看这儿,这暗处的落款,这可是临淄大家邹鲁先生的大作。您再看这笔头,纯正的野兔项背毛,笔尖如锥,健亳似刀,那写出字来自是劲直方正,包您明年大比一举夺魁……”

      高大的柜台前,一名圆滚滚的中年男子正一面挥舞短短胖胖的手,一面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夸赞着手里的物事。雕花双层长盒,黄缎子面上平平整整地铺着一支笔,掐丝镶嵌,黑紫软毛,看上去甚是富丽典雅,凝重堂皇。

      这云墨斋是长安东市有名的书肆,别看它铺面不大,可是里面应有尽有,除了一般的书卷字画,上到纸墨笔砚,下到野史传奇,乃至春宫艳画,在这儿却是没有找不着的,这盒中紫亳笔便是其中之一。

      此时店中的闲人见掌柜何三亲自下场,都围了过来,却是要凑个热闹,看个稀罕,不一会儿的功夫竟就已经稀稀拉拉地围了十几个人。

      “哎,老板,你确定你这是紫亳笔?”一个带笑的声音拖着尾音懒洋洋地响起,三分笑意两分怠懒,就这么软绵绵地插入云墨斋掌柜那连绵不绝的长篇大论中,一时引得围观诸人纷纷侧目。

      只见答话之人却是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淡青色长袍,头戴布帽,一双眼睛就像现如今而目下的黑葡萄似的闪闪发亮,嘴角那丝调皮的微笑格外显眼,古灵精怪,此时正偏着头向盒里瞧着,正是那云墨斋掌柜现下的主顾。

      “怎么不确定?”矮矮胖胖的何掌柜瞪起眼睛,白白胖胖的圆脸上两撇小胡子一翘一翘的,甚是有趣。

      少年微微一笑,也不多言,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事放在盒中。午后的阳光从窗棂斜斜打入,耀花了人眼,洒了一地。盒中之物闪闪发亮,黄澄澄的光芒柔和艳丽,富丽堂皇,竟然是一锭黄金。

      众人哗然。此时虽比不上开元年间,但本朝皇帝素有小太宗之称,百姓却也富足安乐,上等白米一石也不过九钱五分。这十两的金元宝却是可以买一百多石白米,足够小康之家十年之用,却是个天文数字。想不到这少年小小年纪,却出手如此大方,当下便有围观诸人不由窃窃私语起来,看向他的目光也灼热了许多。

      那少年却没管这些,神色自若,恍若未觉,放下金锭,便探手拿起那只紫亳笔,大踏步走到桌前,拿起茶壶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众人心下好奇,一拥而上,簇拥着那圆滚滚的何掌柜挤到桌前,看那少年动作。

      春日的阳光温暖而和润,徐徐的清风自外穿堂而过,带来一阵舒爽。茶盏中的茶水早已不复初泡之时的滚热,温温凉凉的,透着碧绿色的光。少年拿起茶盏,轻抿一口,点点头,嘴角上扬,看样子是甚是满意,转过头来左右瞧了瞧,然后冲人前的何掌柜微微一笑。

      何掌柜一呆,未及反应,便闻身边之人一阵骚动,心下狐疑,连忙凑眼向桌上望去,却见自己那只心爱的紫亳笔正端端正正地浸在茶水中。和田玉石的笔杆在明媚的阳光下散发着幽幽的光泽,波光流转,变幻万千,一愣之后接着恍然,原来那少年却是要试笔,当下只是暗笑。

      原来这紫亳笔是取野兔项背之毫制成,因色呈黑紫而得名,又以北亳为上,写出之字劲直方正,向来为书法大家所爱。前朝翰林白乐天就曾就紫毫笔乐府词云:“紫毫笔尖如锥兮利如刀。”对其看重由此可见一斑。这笔本就昂贵,如今又得翰林夸赞,却是水涨船高,众士子无不憋足了劲儿想投其所好,这价钱更是像雨后的春笋似的,一路拔高,节节攀升上去了。

      只是这笔虽好,却也不是人人都可以用的,功夫不到家,写出的字来自是也不会好看。看这少年如今不过弱冠,想如此试出这笔的优劣,却是有些浅薄、不自量力了。

      何掌柜眉头暗皱,正要出言讥这少年几句,免得其自取其辱,反而白白坏了坏了自己这百年老店的名气。谁知还未出口,便见那少年已然润了笔,此时蘸饱了墨一本正经地正在沉吟,不由微一恍神,到口的话便不由一滞,却是哽在了喉头,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噎住了。

      这边厢那少年却是已然沉吟毕,手腕一抖,落笔如风,一行行书顷刻间便已落在了雪白的宣纸之上,正是“紫毫笔尖如锥兮利如刀”这几个大字,飘若游云,矫若惊龙,笔力入纸三分,刚遒有力,却是与他单薄的身板大相径庭,大出众人意料之外。

      围观诸人不由哗然。这书肆之中本就士子、读书人居多,却都是识货的,当下便有人喝起彩来,对这少年一时却是刮目相看。

      何掌柜眼睛一亮,一面凑近桌案仔细端详,一面却是在心下飞快地计算着这样的字却是能价值几何,却竟将别的事都抛诸脑后了。

      那少年搁下笔,转过身来。身后众人见他两只圆溜溜的眼睛乌黑发亮,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再加上略带婴儿肥的小脸上的笑意调皮可亲,就像观音娘娘座前的散财童子般,粉雕玉琢的,甚是可爱,喝彩声不由更大,当下便有士子上来作揖拱手,欲要结识,闹哄哄的乱成一团。

      少年清清嗓子,两手背在身后,不着痕迹地笑着转到案桌的另一面,避开众人的亲热,将紫亳笔放在清水中洗了一洗,提笔对兀自低头端详的何掌柜笑道,“怎么,掌柜的?你还坚持你这是纯正的紫亳笔,不是兼亳?”这兼亳却是指合两种以上之亳制成的笔,这价格却是紫亳笔低了许多。

      他长了一张娃娃脸,年纪又小,所以此时即便这般摆明了砸场子,在旁人看来却也就像邻家少年贪玩嬉闹一般,好奇无害,让人对他提不起恶意。

      那何掌柜回过神儿来,老脸不由一红。观这少年虽然年纪不大,但用笔老道,写出来这字也是形神俱备,已隐有宗师气派,且又出手豪绰,恐怕多半是大家出身,却是不能小觑。纯正的紫亳笔要全选野兔项背之毛,甚为难得。他这笔自徽州而来,笔杆浮雕也确是临淄邹鲁所作,但至于这笔尖是不是真的掺了假,却也真真是不敢肯定。

      此时见他掀了自家的老底儿,便不禁有些尴尬,干笑了两声,强辩道“公子切莫乱言。我们是百年老店,怎么敢做些欺客的下作事?小哥儿字虽然写得不错,但是还年轻,想必一时辨不出来也是有的……”

      说着不待少年脸上变色,便又紧接着赶道“不过公子小小年纪,竟已有这般功力,真是后浪推前浪,年少高贤,明年自能蟾宫夺桂,一举成名。小的斗胆,便先讨个彩,宝剑赠英雄,这笔就送与公子,算是为哥儿助威……”

      他这话说得极是乖巧,既撇清了自家,又讨好了那少年,却是八面玲珑,左右逢源,正是十足十的商人调调儿。

      少年的脸上闻言不由一笑,波光流转,竟露出几分狡黠,伸手将笔装入,抱起盒子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承掌柜的吉言,却之不恭了……”

      何掌柜心中咯噔一声,待要转圜却又不及,只得眼睁睁地看那少年将盒盖合上,背在身后,不觉一阵肉痛,脸上的肥肉也随之抖了一抖,却还又要硬挤出一个笑容来,一时五味杂陈,脸上的表情却是怪异滑稽之极。

      那少年心中更乐,哈哈一笑,一面向围观诸人拱手示意,一面排开众人,向店外走去。

      不料刚刚行了两步,堪堪走到门前,便见一人费力从人群中挤出,人未至声却已经到了,“哎呀,我的小爷,我的小祖宗,可叫老奴好找,走走走,快走,大家还在内里等着呢……”语音尖细高昂,头戴纱帽,面白无须,却是宫内宦官打扮。

      众人不由一惊,还未转过神来,便觉眼前一花,一个绿色人影一闪而过,直扑向居中的少年,随即清脆呜咽的声音也跟着响起,“呜呜……公子,吓死黄鹂了,还以为少爷把黄鹂丢了不要了……黄鹂不要跟人牙子去宫里,呜呜……”却是穿绿色襦裙的小丫头,此时正抱着少年的大腿哭的起劲儿,巴掌大小的小脸上鼻涕眼泪流的到处都是。少年身边的内侍眼角抽了抽,一副吃了黄连的表情。

      “哭什么哭,整天就知道哭,真是没用……”一个黄襦黄裙的小丫头也从人群中钻出,小脸通红,满头大汗,甫一见这副场面就大声呵斥道,两步便窜了上来,把她从少年腿上使劲向下拽。

      “呜呜……翠柳欺负人……”那叫黄鹂的小丫头见有人来更是来了劲儿,越是大声嚎起来,只是用了吃奶的劲儿,硬是扒着不肯放手。

      少年满头黑线,甩了甩挂在自己腿上的丫头,又望望旁边低着脑袋、撅着屁股正使劲儿拔河的丫头,一脸的无奈。围观众人见又有这么一出儿,更是不肯离开,一时吹口哨的、起哄的,再加上旁边一个不断尖声尖气催促的内侍,一时间竟是闹了个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这边正乱糟糟的闹成一片,却见那边外侧的围观诸人就像约好了一般,突地散开。大家转目望去,原来是一辆牛车吱呀呀路过,车上平放着两个大桶,一阵阵刺鼻的味道迎面飘来,却是城内专门去各家酒楼收剩菜剩饭的泔水车。

      少年皱了皱眉头,正要趁两个丫头发呆的间隙抽空将腿抽出,谁知刚自一动,便听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自人群外向这边传来,由远及近,由低到高。

      众人循声望去,未料刚转过脸来,便见一个灰影一阵风似的窜过,一个白衣白裙的女子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跌跌撞撞地穿入人群,直奔到大家面前。还未待看清她的模样,耳边便又听到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紧接着鼻中的难闻气味蓦地大盛,众人一愣,连忙又将眼神转回来,待看清眼前景象后,不由哑然,接着大乐。

      原来却是那少年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遍身淋漓,身上正正压着那两个大桶,头上还顶着一根青菜叶子,微风一吹,便一颤一颤的,说不出的狼狈有趣,便像只掉入油锅里的小鸡儿,还被配上了葱花菜叶,炖成了个油鸡汤。

      众人目瞪口呆,那少年也呆住了,眼睛一眨,一滴油花便顺着睫毛落下,更显得无辜可怜楚楚动人。

      他刚刚只不过微微动了一下,想从两个丫头的包围中挣出来,谁知便飞来横祸,便成了这副模样。先是一个人影窜过,紧接着便是一个温香软玉直冲入怀中,直把他撞得胸口一阵阵发闷。

      未等喊痛,又祸不单行,地下的小丫头黄鹂偏偏又在此刻愣住,下意识地放开了手,重心一失,又被一撞,当即便向后直歪下去,堪堪撞到身后的车辕之上,兜头兜脸一阵哐啷下来,立马便成了这般模样,亮汪汪的,浑身的污垢,五颜六色五彩斑斓……

      这可不是倒霉催的?

      少年脸色发青,从地上挣扎着坐起来,咬牙切齿地向始作俑者望去。不远处的对面,一个女子正揉着肩膀撑地站起来,窄袖紧身翻领长袍,浑脱帽高腰靴,一身时下常见的胡服打扮,圆脸大眼,身材丰腴,倒是个美人坯子。

      不过此时却是一脸慌张,一面火烧火燎地四处张望,一面起身排开人群便向外继续奔去。云鬓散乱,衣襟歪斜,就像被针扎了似的,噌的一声,便从坐在地上的少年身前穿了过去,靴底带起的沙尘喷了他满头满嘴,也将那少年刚刚喊出半声的“喂”字成功噎回嘴中,让他险些厥过去,半晌上不来气。

      “咯……”对面路边小贩笼中的一只鸡仰脖叫了一声,在狭窄的空间里踱了两步,昂首挺胸,趾高气昂。

      少年瞪着它,脸终于黑了……

      而我们的故事,这才不过刚刚开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一章 兰亭风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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