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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十八章 天作之合(上) ...

  •   “哦,是吗?”白敏中此时倒是放松下来。

      这世上最危险的敌人不是强大,而是未知。而在白敏中心中,当敌人已然出手,那么任他再强大,也都会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昔日的恩相李德裕尚是这般,又何况如今她一个小小的舞女?

      “不知是哪位雅士同僚,能得姑娘芳心?”白敏中注视着纪婉柔,缓缓问道,温文尔雅,看不出一丝愠意,似清风拂面,如春暖人间。

      他这话看似简单,问得却极是周全。唐时文人士子多有与青楼女子唱和之事,纪婉柔虽非青楼出身,但隶属乐户,殊途同归,却也是下九流,能与她往来应答的自然不是达官贵人,便是风流雅士,这一句雅士同僚却是尽数囊括了。

      秦诗蹙了蹙眉,侧头看向纪婉柔。两人相识已久,这有与没有她最是清楚,但眼前这位白敏中白相心思却素来缜密,号称算无遗策,一招尚未出手,后招已然成竹在胸,他这一句自是还有后话。

      试问那人若是这朝中权贵大臣,那白敏中是当初宰辅,万万人之上,百官之首,谁又敢撄其锋?即便是皇亲国戚,也未必肯因为一个小小的舞姬与他生嫌。若是士子文人,那这位白大人他是白乐天从弟,又素有勤勉好学之名,承学诸兄,擅长诗文,却是时下士林中的前辈,文坛中的巨擎,谁又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争风吃醋,不自量力?

      当朝名相,果然名不虚传。

      纪婉柔攥了攥拳,只觉得心又噗通噗通闹腾的欢。好个白敏中,若自己不答,那这事自是子虚乌有,那么自己在大殿之上当众欺君,便是灭族之祸!即便皇帝得他求情,不予计较,但自己因此变成他囊中之物也就成了板上钉钉,再无可撼!但若自己答了,那这人是谁?这本就没影的事儿,一时半刻又如何编造的出来?这祸及身家性命的麻烦谁又敢接?谁又有能力接?谁又愿意接?!

      骑虎难下,左右难为!

      唇角微微上扬,似是早料到了这种结局一般,白敏中端起了手中的酒杯,浅啜一口,更是悠闲。这酒好是好,但总不如川南的猴儿酒香味浓郁,甘醇可口,不过也别有一番风味,烈的很……

      满殿徒静。

      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秦诗只觉身旁之人与自己交握的那只手早已汗津津的,却又微微透着一股冷意,似是怎么捂都捂不暖,化不开,心下也不由又忧又急。这世间的女子总是弱势的,更何况她们这些贱民,不过是随波逐流的浮萍,身不由己,无枝可依。

      下意识地,她抬起头来,看向侧方的那个绿色人影。那个人,不管遇到什么,总是傻乎乎地笑着,好像毫无机心,天真无邪,但却怎么也让人移不开眼睛。可是总有一天,他也会变成这殿上的那些宰辅大臣们一样吧,含笑论国,挥斥方遒,举手投足间也总会带着温文的笑,可是却再也笑不到眸底……

      “怎么,姑娘难道有什么难言之隐?”即使城府再深,面对可以预见的结局,依旧有些压抑不住的得意稍稍流露。

      “混蛋!”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声,自方才在殿外受辱被压抑的火气终于迸发出来,纪婉柔愤愤抬头,左右是个死,不若搏一搏,临死也要拖个垫背的,或许还有一线希望,总之不能贴给这个老不休。

      目光闪动,从殿内众人脸上滑过,吃惊,瑟瑟,期待,逃开,喜悦……众生百态,形形色/色。好色者无胆,胆小者无心,有心者无力,有力者无情……

      如此这般。

      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这满殿的皇亲贵胄,世家权臣,却无一人能与自己携手,竟无一人值得相托……

      他?目光顿住,眼中闪过一丝犹疑。影影绰绰的灯光下,颜经明不自在地抚了抚小胡子,夹了一箸菜放入口中……

      身旁,王越似是察觉到什么,疑惑望去,一眼触到纪婉柔看向身侧之人的目光,不由一怔,随即了然。险些被遗忘的情节终于又浮上水面,当时不懂,现在跟着崔言那个坏小子这么久,倒是懂了。那个遥远的午后,平康坊那间雕梁画栋的青楼中,淡淡的茉莉花香,掺杂着茶香,还有脂粉香……

      光天化日,白日宣淫!

      噗,原来是先生的桃花债上门了!

      众人的眼睛本都是盯在纪婉柔身上的,此时看出异样,也都向这边看来。王越大眼睛忽闪一下,笑意更胜。只是还未及漾开,便已撞入一汪泓泉之中,波光潋滟,欲说还休,不由愣住了,秦诗?

      美人如玉。

      低赞一声,每次见到这位秦大家,都会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她本身就像一个西域传来的三棱镜,轻轻一转,便变化万千,但却又有一种奇怪的力量,让人莫名的安心,温润雍容。

      平康坊初见,她礼貌而亲切,只是那时即便是温言软语,笑语盈盈,也依旧透着说不出的疏离,似是淡然,又似是倦怠;再见,却是在那些藩镇粗豪汉子的包围之中,不堪的污言秽语,重重的刀光剑影,她孑孑而立,即便如此柔弱无依,也依旧如往日般从容淡定,但这次却又带上了一抹刚烈与决绝;三见,森森的宫城,红墙高瓦,油壁小车,她自车内袅袅而下,款款低语,温柔赠药,即便春风拂拂,也抵不过当时她那敛眉一笑……

      手心触着一个硬物,正是当时她赠给自己的小玉瓶,羊脂白玉,细腻光滑,隔衣握到它,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王越不由抬起头来,望着秦诗,调皮地挤了挤眼睛,算是打了个招呼,狡黠可爱……

      “纪姑娘,到底是谁?”这次却是皇帝。

      众人齐齐转头,且看纪婉柔如何回答。

      “是他!”避无可避,索性便豁出去了,白葱般的手指向某人一指,准确精细,分毫不差。

      王越张了张嘴,呆了。那个疯女人指的是谁?几乎是下意识地,他看向了身旁的颜经明,脑袋转的太急,发出“咔吧”一声脆响。

      颜经撇了撇嘴,伸出手来给他压了压脖子,满脸无辜。

      “先生,这……她不是……”语无伦次的,王越只觉得舌头突然不利索了,怎么也捋不直,只知道磕磕巴巴地抓着眼前之人追问道,左手自动攀上人家的衣袖,生怕一回头对上殿中那人的视线便会变成了真的,死命地拽着不放。

      “怎么了,小子?”颜经明这时倒是恢复了坦然,看了看殿内群臣或好奇或惊讶的脸,拍了拍他的脑袋,轻声呵斥道,“还不快好好坐着,成何体统?”

      “先生,先生……”不知所措。

      “哈哈,原来是王翰林……”首先反应过来的却是郑颢,只见他一抚掌,满脸的诚挚,喜不自胜,“北音年兄文才风流,年少成名,婉柔姑娘天人之姿,舞艺出众,二位郎才女貌,倒真是天作之合……”说着便哈哈笑个不停。

      “王卿?”宣宗也有些意外,看看王越,又转头看向纪婉柔,以目示意。

      殿中那人顿了一顿,随即便更坚定不容置疑地点了点头,完全没有注意到身旁秦诗愈来愈苍白的脸。

      “原来是王翰林……”
      “是啊,真是没想到……”
      “不过这也难说,年少得志,难免风流……”
      “不错,鸨儿爱钞,姐儿爱俏,时下女子又喜欢这个模样的也是大有可能……”

      眉毛渐渐蹙起,这个疯女人又在搞什么?听着周围这些同僚七嘴八舌的议论,王越羞得一张脸都要烧起来了,红的滴血,又气又恼……

      “哈哈,小孩子家嘛,谁没个年轻的时候?”一个打着哈哈满带笑意的声音响起,众人不由都安静下来,却是翰林承旨杜梁,“男欢女爱,古来有之,又有什么好奇怪的……白相,你说是也不是?”后面一句却是转向了白敏中。

      他是翰林院承旨,便是内相,地位超然,此番表态,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却已是打算护住自己这个属僚了,白敏中自是不敢等闲视之。王越是雍州王家的嫡子,雍州王家与太原王家同气连枝,却是同源,且他年少为臣,尚未加冠,现时又得宣宗赏识,如日中天,前途可谓不可限量。

      他是何等人物,当下这利害关系便已在心中过了一遍,此时闻言便笑着点点头,平视着王越,满面和蔼,叹道,“想不到纪姑娘喜欢的是王小大人……从来美人心慕少年郎,看样子老夫是老了……”

      “大人言重了……”王越连忙欠身,只是接下来这话却不知该如何说了。若是按那街边话本子上的正常逻辑,此时当是先慷慨激昂劝慰他一番,告诉他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大人正当壮年大有可为云云;然后再委婉地表示出自己两人是两情相悦至死不渝海枯石烂冬雷震震六月飞雪天崩地裂,总之就是生当在一起,死后也要化蝴蝶,谁也不能分开;接下来便是两人再你推我让客套一番,但最后终于真情感动了天地,战胜了困难,顺理成章大结局。

      可是,关键是……

      这不是话本子啊,而且眼下那寻死觅活的痴男怨女还有一个不是自愿的!

      王小公子欲哭无泪,想想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就没一肚子好气,丧门星,事儿精,遇到就没好事,整天就会惹麻烦……

      真真是个孽缘!

      摸摸隐隐作痛的脚踝,王越觉得还是要好好说清楚。虽然不知道那个女人是怎么想的,不过看她每次见到自己的模样,肯定不是喜欢自己,抓住自己避风头还差不多。自己和她有仇无恩,不与她作对便已是极限,又何必巴巴贴上去,为她自惹麻烦呢?

      “她……”只是刚刚说出一个字,便触到了一人的视线,无预警地跌入一片汪洋里,似痴还怨,似语还休,就似这手边的美酒一般,醇香悠长,让人移不开眼睛,而甘愿溺毙其中。

      王越从来没见过一双眸子能有这般的风采。

      秦诗也从来不知自己还会这般激烈。

      深藏的情绪就这般被毫无准备得暴露在眼底,压都压不住,翻翻滚滚,似狂潮,似雪崩,转瞬就将自己淹没。从来都是小心隐藏,从来都是淡然浅笑,自从进了那个牢笼,自从发誓再也不哭的那一刻起,她就再也没有自己的情绪了,永远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永远的笙歌艳舞,卖笑买醉。时间都这么久远了么?远的她几乎都快忘记自己还是一个人了,忘记了自己也会心痛,也想流泪。

      心防已破,满目疮痍。

      她是她的姐妹,却偏偏选中了她的心上人;他是她的良人,却偏偏是个慒慒懂懂的傻人儿。连她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是何时起了这份心思,或许是在那一刻,他在重重剑影之中,闲散拨琴;或许是在那一瞬,他浅笑转身,说只是举手之劳;也或许是在那一刹,他被同僚起哄不明所以,却又故作狡黠地逃开;甚至抑或只不过是初见时心中那一点诧异——

      原来女子也能这般出众!

      是啊,她自然是个女子。殿前奏对,人人都知雍州王越嗅觉出众,却不知在这歌舞升平的平康坊,还有一个女子也是这般,不必用眼,便在万万人之前,抢先嗅出了她的真身,看到了她的心底,衣襟翩然,好一个女儿香。

      不知道是谁告诉她,当眼底有了一个人,关注就会被变成一种本能。以前她不过是一笑而过,可是当好奇渐渐变成习惯,习惯又变成自己层层叠叠的牢笼,一切便早已脱离了掌控。

      知道她在宫中作书,便飞也似的赶来,难道只是想陪婉柔练舞?她在宫中三月,自己也几乎日日入宫,看着她淘气爬树,四处踩花;看着她在亭间神采飞扬,即兴泼墨;看着她自以为得计,抱着糕点盒子,满脸餍足。

      而她不过是望着,如此便好。

      一刹那之前,她还把她当做自己的小妹妹,而自己只是一个无条件宠溺她的姐姐,而一刹那之后,她却已自然把那人归成了自己的良人,竟无端端对身旁之人生出一种怨恨,好像自己最看重的珍宝就要被人抢走,从此以后可以共享秘密的换成了别人,明知不该,却难以自拔,只能如此这般,无助彷徨。

      一步慢,步步慢,只是当时已惘然。

      王越眨了眨眼,她不明白那殿中女子眸间的深意。秦诗已然低下头去,这段乱成一团的纠葛,她还没理清,愈乱愈没有头绪,连她自己都搞不明白自己的心思,但是无论如何,她也有自己的骄傲。只是这般,王越便更只能按照自己的思路去想了。

      于是——

      “那疯女人是秦大家的妹妹,她难道是看出我要拒绝,才那么伤心的?可是那个女人整天疯疯癫癫的,脾气还那么暴躁,要是带回去还不得被烦死?可是秦大家看上去好像真的很难过……”

      她在这里自顾自想得出神,可是看到殿中众人眼中却又是另一番场景了。

      “哈哈,这般含情脉脉,如胶似漆,看样子是真的了……”
      “是啊是啊,啊,对了,上次的曲江宴上也是这个舞女去献的舞吧?”
      “啊,雁塔题名……”
      “红罗绿纱裙,天香薄舞衣。缠绵未有时,相思入骨中?”
      “原来如此,好诗好诗……”

      可是天知道,王越是望都没望向那边的纪婉柔一眼,却是在看着她身旁之人发呆。

      白敏中被当众落了面子,此时又见他迟迟不肯回复,只是一径地望着殿中,心内更是不悦。只是他城府深沉,脸上却不仅丝毫不显,反而笑得愈加可亲,“哈哈,看样子确是两情相悦,倒是老夫唐突了。也罢也罢,君子不夺人所好,这位纪姑娘,还是留给王贤侄吧……”

      笑声朗朗,却是真看不出半点阴霾。

      宣宗略一沉吟,点点头,便应道,“既然如此,朕便将这舞女赐给王卿罢了,左右这屏风还未赏赐……”

      颜经明皱了皱眉,狠狠地捏了旁边还在发呆的人一下,示意他赶紧谢恩。王越茫茫然转过头来,未及回神,便被一把被拉伏在地,只听身侧因醉酒而稍有些沙哑的声音已然响起——

      “臣颜经明代劣徒谢陛下赏……”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第十八章 天作之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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