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流云书（GL）》一隅关山

18、第十六章 宴无好宴（中）

　　王越面上一红，被身旁的颜经明凉凉地瞥了一眼，反应过来，连忙紧走一步，抱拳施礼道，“下官王越，见过白相……”

　　“王越？”白敏中目光转来，见是一个穿着绿色官袍的少年郎，也就十七八岁的模样，不由一怔，随即笑开，连连点头，抬手亲热地拉住他，叹道，“想不到王翰林竟是如此年轻，果真是年少高才，颜先生真是好福气哪……”

　　“白相见笑……”颜经明欠了欠身，“陛下英明才是！”

　　“陛下英明！”
　　“陛下英明！”
　　锦上添花之事人人乐为，更别说这些官场的老油条了，周围群臣闻言不由纷纷俯身，一时阿谀赞颂之词此起彼伏。

　　宣宗淡淡一笑，轻轻抚着手中的酒盏环视了一眼左右，摇头叹道，“若无众卿，朕独木又何以支？卿等国之栋梁，愿好自为之。朕常担心卿等负朕，日后难以相见！”说着便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这话却是带些谆谆善导之意了，众人未曾防备，不由被堵得一滞，殿内也渐渐安静了下来，一时都不知如何接口。却听白敏中笑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昔日太宗皇帝得李靖魏征房玄龄诸臣而启贞观，而今陛下知人善任，明察沉断，我等君臣齐心，又岂知不能复祖宗基业，重现我大唐盛世？”

　　“好！”旁观众人闻言，都禁不住在心中暗赞了一声。这话说得端是巧妙，世人皆知皇帝素以本朝太宗为榜样，此言既捧了皇帝，又切合现下之景，可谓是慷慨激昂，振奋人心。这姜果真还是老的辣，身侧大臣不由都暗暗点头。

　　果然，便见宣宗的面色渐渐缓和下来，“白卿所言有理。哈哈，罢，罢……今日原是庆功宴，是朕唐突了，朕便先自罚一杯……”边说边又自饮了一杯，挥手笑道，“来，上歌舞！”

　　乐声响起，殿内气氛也为之一震。宣宗并朝臣纷纷回到席上，三三两两地凑到一起，谈笑寒暄，人声鼎沸，殿中一时热闹非凡。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噪杂的人群外突然传来几声不谐之音，一声快过一声，却是战鼓！众人不由一愣，下意识地停下手中的动作，凝神倾听。

　　“这是？……”颜经明蹙了蹙眉，“这莫不是……？”

　　“兰陵王入阵曲？”崔律停了片刻，点点头，脸上却是一脸惊诧。兰陵王入阵曲是本朝名曲，原是为歌颂北齐名将高长恭所作，悲壮雄厚，却是一等一的曲子。但自玄宗起便定其为非正声，下诏禁演，竟致渐渐失传，不想此时却被这些乐工不知从哪旮旯里扒拉了出来，明目张胆地移到了宫宴之上。

　　回首看了看身旁的杜梁，但见自己这位老师却似半点未受影响般，依旧在乐呵呵地笑着，而且笑意反而比平日更深了几分。“这……”

　　“这次的歌舞倒是有些意思！……”颜经明瞥他一眼，一仰脖，便已饮干了一杯酒，懒洋洋地歪倒接道。随着他的话音，一列持戈执剑的舞者像洪水一般涌入殿中，一面不停地踏着节奏作砍杀冲刺状，一面嘴中吆喝有声，鼓点激越，乐音古朴，却果真是兰陵王入阵曲。

　　“唔……”正在全神贯注地对付自己面前那只猪蹄膀的王越，听到说话，连忙百忙之中点一点头，吃得满嘴满手都是油，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崔律默了片刻，微微一笑，抬手也为自己斟了杯酒。

　　鼓点越来越急，越来越高昂，便似天边的惊雷一般，轰隆隆一声滚过一声，殿内的气氛渐渐紧张起来。“砰！”一声炸响，殿外又奔来一队挎刀拿盾的舞者，褐衣皮帽，却是与方才的蓝衣灰甲的装束大不相同，泾渭分明，显是两队人。一面旗子高高竖起，一个大大的周字迎风招展，虎虎生风，正是北周军。

　　两军甫一接触，便噼里啪啦地厮杀起来。木剑打在牛皮盾牌上，发出“砰……砰”的撞击声，刀戈相击，喊杀漫天，不时有舞者捂着伤处倒下，汩汩的鲜血流出，浸透了衣衫，栩栩如生，一时间便如真到了古战场一般，让人胆战心惊。那却是这些乐人事先藏好的一些小道具，将染料封于蜡丸中，藏于身上，用时捏碎蜡丸，红色的液体便顺势流出，端地是奇思妙想，匠心独具。

　　王越被这些血唬了一大跳，握着蹄膀呆了呆，转头去看上位的宣宗，却见皇帝眉头已然皱成了一个大大的川字，一瞬不瞬地盯着场中，满脸的风雨欲来的煞气……

　　“这是……？”正疑惑间，却听耳边的鼓声渐渐低了下去，喊杀声也在慢慢消失，王越又连忙转目望回，却见不过片刻功夫，场中形势已然为之一变，渐趋明朗。蓝衣灰甲的那队负伤倒地的越来越多，却是明显地处于了劣势，剩余的几人被紧紧包围在敌军之中，左突右冲，却是始终不得脱身出阵，反而又被刺倒了几个，鲜血流了满地。

　　“铮……”一声琴响，石破天惊，转机徒生！正当众人皆认为蓝衣舞者要被绞杀殆尽时，形势却起了变化，一小队红衣武士突然自外杀入，恍若天降，如下山的猛虎一般，直奔敌人中军而来，周军一时大乱。

　　王越见那正中之人白盔白甲，勇猛无匹，转瞬间就刺死了周围几个周军，进进出出犹如入无人之境，却真真是一员悍将！更出奇的是他脸上所覆的那张狰狞的铁面，张牙舞爪，凶神恶煞，便如地狱来的修罗一般，令见者胆寒，却正是兰陵王高长恭。

　　“铮！铮铮铮……”战鼓声渐弱，琵琶声响起，声声冷冽，混合在“呜呜”的号角声之中，显得格外急促，沉甸甸的，让人闷得喘不过气来。

　　周军被那一小队人马冲得七零八落，终于如潮汐般慢慢退去，露出被围困在正中的孤岛。红衣武士和蓝衣武士渐渐相接，合成一股，随着乐声越舞越急，越舞越烈，震天的欢呼声响彻大殿。正中的铁面将领缓缓摘下面具，露出一张俊美无铸的脸……

　　“咦？是她？……”
　　“是她？……”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却是王越和他身旁的颜经明。王越一愣，诧异望去，眨眼间似是想起了什么，不由嗤的一声轻笑，赶忙转过头去……

　　颜经明被他笑得摸不着头脑，呆了一呆，见他没有再解释的模样，不由冷哼一声，索性不去理会他，跟着也转过头去，去看那正中的舞者，原来那扮演兰陵王之人正是内教坊的乐工——纪婉柔。

　　乐音渐渐平缓，杳杳地散于空中。殿中众群臣不约而同地都长出了一口气，正待喝杯酒，安抚住因适才那一场激烈的厮杀受惊的小心脏，便听一声清响，却是一个悠长箫声突然划破长空，消了众音，独自呜呜咽咽地响了起来。众人一愣，不由面面相觑。

　　殿中诸臣都是饱学之士，识乐理者众多，兰陵王入阵曲虽在宫中已然禁演，但民间孤本犹存，此曲到这儿已然结束，却是不知这后面，怎么又多出了一段？

　　宣宗也不由收了戾气，面上现出一丝疑惑来，不知这些乐工葫芦里卖什么药，正奇怪间，却听一个女声悠悠扬扬地传来：

　　“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遵彼汝坟，伐其条肄。既见君子，不我遐弃。鲂鱼赪尾，王室如燬。虽则如燬，父母孔迩……”

　　这是《诗经》国风里的一段，讲的是一个女子思念出征的夫君的故事，琴音缠绵，相思入骨，一个鹅黄薄衫的女子一面踏歌一面缓缓走出，与兰陵王隔着人群远远相望，弱柳扶风，恬静淡雅，看模样当是兰陵王妃郑氏。

　　“秦诗？”手中的猪蹄膀掉下，王越张着大嘴呆住。

　　“小色鬼！……”颜经明瞥他一眼，冷哼一声，满面不屑。

　　“噗……”一旁的崔律低低喷笑开……

　　琵琶声又响起，这次却是添上了一抹柔和之意，几分喜庆几分欢愉，乐声靡靡，糟糟切切，便如珍珠一般，密密麻麻地掉入盘中。兰陵王与郑妃慢慢舞到一起，相顾而笑。殿内一扫初时的征伐之戾，却是春回大地，比翼双飞，道不尽的悱恻爱恋……

　　殿内除了乐音歌音，一时鸦雀无闻，连宣宗脸上都不由带上了一丝温柔，嘴角微扬……

　　这边厢正如痴如醉间，只听“呜……”的一声，苍凉悠远，却是一声胡笳响起，生生打断了这刻温存。众人禁不住一愣，眉头微皱，却见一个内侍打扮的宫人，捧着一个托盘缓缓走近殿中的两人，盘上一个杯盏，晶莹剔透，泛着白恶恶的光。

　　王越恍然，猜出这定是齐帝所赐鸩酒，果不其然，纪婉柔那个疯女人扮演的兰陵王见状面露凄然，望着郑妃悲愤唱道，“我有何罪？竟遭鸩酒……”一波三折，声声泣血，生生令见者伤心，闻者落泪。就连一旁与她有嫌的王小公子也由不得心中一动，险些被她忽悠红了眼圈。

　　“何不往觐天颜？”秦诗长长的水袖顺着身侧收回，哭倒在地，

　　“天颜岂可再见？”手中假面摔出，在地上划出一道黑色的弧度，碎成一片片，杯尽人散。

　　琴声又渐渐转急，身侧的北周将士一个个面露惶然，居中，红底黄色的“齐”字大旗突然从中折断，轰然倒塌……

　　“齐帝昏聩，可气可恨！可气可恨！”宣宗看得入神，连连摇头，“高纬自断臂膀，竟不知亡国便在顷刻矣……”

　　“陛下圣明！”身侧近臣闻言纷纷劝慰附和道。

　　见殿中舞者如流水般鱼贯退出，众人方慢慢缓过神来，也是叹息不已，正待微微松口气，却听又是一声琴响，一队黑盔黑甲的舞者突然一拥而入，将人吓了一跳，随即鼓声再擂，旌旗再展，但此刻正中飘着的却是换成了一个大大的“唐”字！

　　“秦王破阵曲？”几位反应快的大臣一眼就认出了这个曲目，异口同声道。原来此曲本是大唐军歌，后来经太宗李世民亲自改编，成为本朝最出名的武舞，气势雄浑，富丽堂皇。王越左右看看，摇摇头，又继续盯着殿中央。但见涌入的却是一百二十八位乐工，穿甲持戟，壮观雄威，慷慨激烈。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万岁！万岁！……”

　　一百二十八名武士拜向上位的皇帝，同时高喝，声振百里，动荡山谷。

　　众臣见状纷纷离席，同时随之拜倒，“天佑大唐！吾皇万岁！”

　　宣宗不由动容，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胸膛起伏，显是激动异常，过了半晌，方才慢慢平静下来，抬眼注视殿中诸人，目光炯炯，“有诸卿助我，我大唐何愁不兴？以史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朕今日受教了，此舞编排，旧中蕴新，娱中隐谏，大有古风……好！”

　　“吾皇万岁！”再拜。

　　“传旨，今日宫宴，朕获益良多，自今日起大开言路，许百官直言上谏，广荐贤才……今日之乐工、领舞、编排、内教坊诸卿皆赏！”

　　“吾皇万岁！”三拜。

　　王越随着人流拜倒，偷偷向殿中瞧去。那里，内教坊诸人正跪倒谢恩，居中两人格外显眼，正是白盔白甲的纪婉柔和秦诗。

　　似是察觉到什么，一人抬起头来，与殿中不知多少道偷眼打量或觊觎或好奇的目光中，准确攫住他，微微一笑……

　　一股热浪慢慢涌出……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春暖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