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十五章 宴无好宴（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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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公子……”
一个千娇百媚的声音扭捏着响起，中间拐了十七八个弯儿，终于以鼻音娇滴滴地哼了出来，生生让人浑身上下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
树丫子上，正撅着屁股趴在上面掏鸟的王越身子一抖，险些栽了下去，连忙双手双脚地抱住树干，心里忍不住暗骂一声，脸上却换上一副可爱的模样，扭头向下笑道，“姐姐叫我么？”
“哎呀，讨厌……”花园阴凉处，一个宫女打扮的女子短促地笑了一声，反应过来，又连忙举起手里的帕子遮住嘴，做出羞答答矜持的样儿来，摇着身子忸怩着问道，“颜先生可在房里么？”
又来了！心里摊了摊手，王小公子面上笑得更甜，“在啊，先生在房内写字呢……”
“这样啊……”那宫女绞着帕子越发地娇羞，“春杏做了些糕点，不知合不合先生的口味……”
“啊，是么？”王越探头向她身后瞧了瞧，咧着嘴一脸无害，“前几日，我好像听先生说，宫中大师傅做的火腿胡饼很有名……”
“火腿胡饼？”
“是啊，”大力点头，似乎又刚刚想起来，恍然问道，“啊，忘了问姐姐做得是？……”
“……哈哈，”女子移了下身子，挡住身后的食盒，夸张地一拍手，脸上当即乐成了一朵大菊花，“巧了，人家刚好也做的这个！劳烦大人告诉颜先生，请他稍待，奴家去去便归……”边说着边转身，觑王越不注意，拎起食盒便脚不沾地一溜烟儿地去了，看方向，却正是直奔御膳房。
“嘿嘿，”看到人走远了，树上的家伙不由得意一笑，扭身用力向前，将将够到草窝，一伸手，一只毛茸茸的小鸟便啾啾乱叫着被抓了出来，扑棱着死命在他手里挣扎。
“鸟啊鸟，待会儿和我一起吃胡饼吧，宫廷秘制，外酥内鲜……”
“啾啾，啾啾……”
…… ……
“大胆，谁在上面？竟敢惊扰圣驾！”这边厢正摇头晃脑，便听下面一声断喝猛然冒出，就似平日里炸了个惊雷般，唬得人心里一颤。
树上，正乐滋滋胡噜小鸟脑袋的王小公子冷不防吃他这一吓，不由抖了个激灵，说到迟那时快，只听“噗通”一声，黑影闪过，尘土满天，却是好一个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原来终是五体投地，仰面向上摔了个屁墩儿。
“王卿……”一个犹疑的声音传来，王越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地睁眼，见映入眼帘之人面容清隽，神色温和可亲，但眉目间却又带着一丝威严，此时正一脸吃惊地望着自己，竟是宣宗。
“陛下……”王越瞪圆了眼睛，连忙挣扎着起身，“微臣失仪……”
“噗，无妨，”皇帝一愣，眼神瞥过，见到他手中还抓着的鸟儿，当即明了，不由一乐，“王卿果然与众不同，这强身健体的法子倒是有趣，让朕大开眼界哪，哈哈哈……”
“陛下见笑了，”饶是王小公子脸皮赶得上城墙，此时也由不住红了脸，挠头嘿嘿笑了两声。只听宣宗又笑道，“朕听闻《贞观政要》这两日便要完工，今日得闲便来瞧瞧。不知现下进度如何了？”
“微臣惶恐，”一只手偷偷放在身后揉了揉屁股，见是询问正事，王越便规规矩矩地答道，“全书已基本完成，先生正在做最后的校对！”
“好，好！”宣宗得言不由抚掌大笑，满脸欣慰。粗粗算来，王越与颜经明进宫也已三月有余，两人由一开始的摸索到后来的渐渐熟练，却是下了一番大力气的。此时终于要完成收工，皇帝自是期待异常，当下不由笑逐颜开，连连点头道，“卿等辛苦了，待此事完成，无论优劣，朕都重重有赏！”
“谢陛下！”王越慌忙俯身，还未及站起，便听宣宗又“咦”了一声，似是想起了什么，一抚额，摇头笑道，“看朕这记性！白卿过几日便要还朝……王卿，咱们不若便在这庆功宴上，当众展出令师徒的墨宝如何？”
他口中的白卿却是司空白敏中，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就是曾与崔言他们有过交往的白捷安的兄长，却是位大大的名臣。他三月初率军征讨平夏南山党项，此时不过几月便已告捷。宣宗虽然平日里端庄自持，但人逢喜事精神爽，此时也不由满脸喜色，双目放光，却是打定主意要与众乐乐了。
“呃，”王越抬头，望着一脸希冀的皇帝，无语眨眼，敢说不么？“臣遵旨……”
“哈哈哈……”
“……”
…… ……
“庆功宴？”颜经明掀开一张纸，一面仔细端详着效果，一面头也不抬，“不去！”
“……陛下说要去，学生哪儿敢拒绝，都答应了……”身后案几旁，王越边往嘴里塞东西，边含糊不清地回答道。
“你这小子……”颜经明恼怒回头，“我这个样子怎么去？”
阳光穿过窗棂，斜斜地打在他的脸上。明亮的光线里，颜经明修长的眉目格外显眼，若是光看上面，却也果然是个翩翩美男子，难怪待在宫里几月，每日价偷偷跑来投怀送抱、暗送秋波的姑娘都要排出宫门去。只是……
“笑什么笑，还不是你干的好事！”目光敏锐地捕捉到案旁那小子欲要弯起的嘴角，颜大先生不由一滞，吼道，“要不是你……哼！”怒气冲冲地一甩头，这才看清，原来他唇上那撇油亮光滑的小胡子，此时却是一边浓一边淡，现下又随着他的动作一抖一抖的，更是滑稽。这却是王越前几日不小心给他烧的。
“学生不是故意的……”往嘴里又塞了一个胡饼，王小公子也作出一脸委屈的样子，“学生只不过想给先生掌灯……”
“嘁……”颜经明冷哼一声，走到案旁坐下，拎起面前一只胡饼看了看，嫌恶地丢到一边，皱眉道，“这又是哪来的？这些宫里的女人，怎么尽会送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难闻死了……”边说边伸腿踹了王越一脚，“出去吃小子，全吃掉，要不就扔掉！这群女人真有病！”
“唔，”挑了一块火腿塞入嘴里，一张略带婴儿肥的小脸儿被撑得圆鼓鼓的，王越哼哼着地应道，“学生也这么认为！一群傻妞，还没眼光……”
“……”
“你又去和崔言那小子厮混了？！”默了一瞬，震天的咆哮声突地响起，越过小院，远远传至天际。
“没有……”
“胡说！一口那小子的混话！”
“唔……先生吃饼……”
“……”
…… ……
要说这歌舞升平、居生处乐，那天下皆同，无非是小宴不断，大宴常乱，与会众人若是不喝个酩酊大醉，闹个尽兴而归，那自是不能干休。如果这宴上再加点声色犬马，那更是得乱成一团，个儿比个儿地能喝、能作、能闹。
于是王小公子此时，便只能望着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宫女内侍们抱坛的抱坛，抬缸的抬缸，咋舌不已了。脑袋正转得像个拨浪鼓似的，便听上座“罄”地一声清响，却是宣宗举杯站起身来。转瞬间，满堂皆静，便如商量好一般，殿内众人同时噤声，齐刷刷地转头望向皇帝。
“哈哈，众位爱卿，”宣宗见这个效果显然甚是满意，仰面大笑两声，朗朗道，“今日司空得胜归来，来，众卿与朕，同贺一杯！”
“天佑我唐！”
“吾皇万岁！”
“贺大将军得胜回朝！”
一呼百应。颜经明捣了身旁的王越一下，示意他也与别人一同举杯。
“朕再敬司空一杯！”宣宗转身，向身旁上首一人和蔼可亲地言道。王越在下望去，见那人紫袍玉带，方脸长须，举手投足间沉稳严谨，一身的常居上位者的气度，令人慑服。只是远远望去，肤色却是蜡黄，看上去便像个病秧子一般。
“小人！”身侧另一边的崔律突然冷哼一声，声音极低，几不可闻。王越一愣，又把脑袋调回来，却见他已闭上了眼睛，凝神入定，任是王越将他好奇地盯出了个窟窿，也不肯再动一动，当下心中更是纳闷儿。
“喝酒，小子！”颜经明不咸不淡地瞟他一眼，揪着耳朵把他拎了回来，“喝酒！”
“唔，”应了一声，某人又不死心地回头再望了一眼身旁那个似乎突然睡死过去的家伙，闷闷地举起杯来。
他与颜经明昨晚忙活到黎明，才终于紧赶慢赶地把最后一架屏风给校对出来。今日一早，别院里早已等候多时的宫人便忙不迭地去跑去禀报了皇帝。宣宗自是龙颜大悦，兴奋不已，当即便吩咐人手将这些物事搬入麟德殿中，用布蒙起，只待晚上与众臣一同鉴赏。
此时酒过三巡，气氛也渐渐暗热烈起来，便见宣宗游目四顾，扫视了殿中诸人一眼，停箸笑道，“今日既是吉时，朕也便沾沾白卿的喜气。朕昨日得了几架屏风，今日趁众卿都在，便拿出来与大家伙儿一同鉴赏鉴赏，也算添个彩头……”
“呵呵呵……”与王越隔了几个席位上，一个圆滚滚的老头抚着肚子乐悠悠地笑得开怀，正是翰林承旨杜梁。他们翰林院众人原是坐在一起的，此时听宣宗言语，不约而同地都猜出了个大概，连带着崔律都睁开眼来，望着王越温文一笑。
那边厢宫人已经快手快脚地将角落里的屏风搬到了大殿正中，一架连着一架，却是堪堪摆成了个大圆，蔚为壮观。
殿中嗡嗡声响起，一些不明就里的官员见这阵仗，禁不住窃窃私语起来。宣宗哈哈一笑，面上不由显出两分自得，一挥手，便听“唰唰唰”，几声轻响，屏风已被齐齐掀开。
“这是……”
白敏中眼前一亮，站起身来，几个大步，便已靠近了离自己最近的一架。几个好文墨的官员也都情不自禁得随之站起，只是向前跨了两步却又犹豫着站住，转目望向上方。
而上首的皇帝自屏风掀开，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瞧着，此时看了几幅，回过神儿来，却见底下的臣子正眼巴巴望着自己，脸上笑意更深，起身点头道，“今日咱们君臣同乐，众卿且随意……”
“谢陛下……”众人见得到了皇帝允准，连忙纷纷起身，凑上前去近观。连杜梁也缅着个大肚子，挤到人前。
“小子，紧张？”颜经明向那边瞥了一眼，又瞧了瞧身旁的家伙，举杯喝了一盏，漫不经心地笑道。
王越正探着脖子随着众人向殿中看，听颜经明问话，便“唔”了一声，倒也实诚，干脆点头承认道，“不知道学生写的那几章，诸位大人会不会瞧不上眼？”
“嗤，”颜经明冷嗤一声，头也未抬，伸手又为自己满上了一盏，半歪在席上冷笑道，“要他们瞧得上眼做什么？字由心生，直抒胸臆也就是了，凭白地看人脸色，写起字来缚手缚脚，自己加些无用的条条框框。若人人都如你这般，那就没有王右军、卫夫人那些大家了……”
王越闻言把头转回来，眨眨眼，不语。过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又往那边瞧去，两只耳朵竖得高高的，跟个兔子似的转来转去地偷听……
颜经明见他依旧这般火烧屁股屁股的模样，不由嘀咕了一声，“没出息！……”仰脖又灌了一杯酒，不再理会他，只是耳朵却也悄悄地支棱起来……
“逆入平出，疏密得体……好字！”
“嗯，这字的墨色倒也甚是润泽……”
“不错，浓淡相宜，大小相兼，好，好……”白敏中闻言，不由也附和着连连点头。他是长庆年间进士，原本就是文臣，又曾授翰林学士，诗词歌赋俱精，尤喜文墨，自是识货的，当下只是赞叹不已，一张暗淡的脸似乎也明亮了许多。
“笔意酣畅，刚中带柔，柔中寓刚……咦？这几幅似是和前面几幅大不相同呢……”一个白须白发的老头儿一面向杜梁点点头，打了个招呼，一面指着中间那几架屏风奇道。众人应声望去，却正是王小公子所作的征伐辩兴篇。
颜经明眉角一挑，慢慢直起身来。
“嗯，此书端方中又隐带不羁，刚健中又似见婀娜，倒是有趣！妙哉，妙哉……”一个声音沉吟着先一步响起，杜梁并身旁翰林院众人闻声都转过眼来，定睛瞧去，却见来人却是柳公权，当朝少师。他前几个月一直抱恙在身，得宣宗允准便一直在家养病，不想此次白敏中大捷归京，却也被皇帝请来了。
“少师大人……”周围几个官员连忙俯身行礼。杜梁呵呵笑着拈须道，“得柳公一赞，此书墨者即可成名矣……颜贤侄？……”这后面一声，却是转向了身后。
颜经明业已站起身来，此时听得唤他，不由洒然一笑，向前踱了两步，作揖施礼，“如此，小侄便代劣徒先行谢过柳世伯……”
“哦？”柳公权一愕，随即又回过头来仔细端详了半晌，摇头失笑道，“难怪，老夫正奇怪，颜贤侄行书风格为何突然为之一变，却想不到竟是令徒。哈哈，长江后浪推前浪，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翰林院众人相顾而笑。自安史之乱后，凡入选学士，却皆是进士出身、文采斐然者，此时听人夸赞他们院中同僚，却也似在夸赞自己一般，如有荣焉。
“这位难道便是颜鲁公家的大公子，颜经明颜行修？”颜经明向来狂放随意，白敏中虽是一代名相，炙手可热，和他却也无甚交集，此时闻言不由诧异问道。
“白相……”颜经明未答话，只是合袖一礼。
“快快请起，快快请起！先生之名如雷贯耳，白某早就钦慕已久……”白敏中急急跨前一步，连忙将他扶起，眉梢眼间全是喜色，表情诚恳无比。
王越在旁瞧得，禁不住悄悄吐了吐舌头。这个白敏中身为宰相，现时又是司空，竟还这般谦恭有礼，倒和宣宗的礼贤下士些类相仿，难怪能得皇帝欢心，这面上功夫起码做得十足。
“不知令高足是？”微一恍神间，便听他又问到了自己。朝中大臣大多知晓王颜二人关系，但白敏中一直在忙碌党项诸事，三月起又离朝在外，却是不知，此时想到便问了出来。
“哈哈……”众人不由齐齐一惊，原来宣宗竟不知何时也下得殿来，只是笑吟吟地站在众人身后听得有趣儿。此时见白敏中问及，却是忍不住出声一笑，一面招手叫王越过来，一面打趣道，“王卿，还不快来见见司空？白爱卿，这可是朕的小翰林……”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第十五章 宴无好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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