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八篇 赋诗 ...
-
#8
裴宪今日又换了身全新的衣物——
钴紫锦衫上以白金线绣一双仙鹤,并不遵循对称的规则,两只鹤错落在腰侧和膝盖边,除此二鹤之外,他身上再无其他纹绣装饰,腰间一道金玉襕上挂金鱼袋外还有一块个头不大冰种奇绝的玉佩。
宋玉书远远看着那一身紫,只觉这人不仅骚包而且自恋——这样会打扮自己的男子,普天之下也是少见。
他站在公主身边,明明臣子姿态,脸上气傲神情却丝毫看不出一丝下臣的模样。
远远隔着人群食案,裴宪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戴帷帽的女子。长安妙龄女千万,能与此宴者不多,偏这个戴帷帽的,他从未见过。
公主握册提裙于首席入座,坐定后裴宪才在首席之末坐下。宋衾那两个儿子便如保安一般一左一右立在李清扬席侧。
这文昌公主宋玉书也知道一些,虽比不上前朝武帝之女,却也是历史上叫得上名字的公主,手段才学完全称得上一众公主之首。
宋玉书看着公主座下雕着麒麟,鹿角獠牙,十分骇人。公主稳坐其上,却是心安理得。
如宋玉书一般,台下百官俊秀皆目光尊敬望着这位才学兼备的公主,静静等着她开口。
文昌欣赏宝物一般,眼神扫过每一位新及第的进士郎官,许久才笑出声:“都这么拘谨做什么?今日宴会就是犒劳诸位寒窗苦读也要为我朝效力的衷心。现陛下皇兄不在,就由清扬代劳为诸位开场罢。”
说着举起案上青碧琉璃高足杯,杯中浅紫酒液摇摇晃晃,在灯下闪着美丽诱人的浅红光芒。
“惟愿诸位精贯白日,为昌盛我朝殚精竭虑。清扬敬诸位。”说着,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百官们自不敢空让公主敬酒,也举起案上白釉柳斗杯,嘴里念着些好词,也一饮而尽。
这时,宋玉书才注意到自己案上的酒具——
公主的酒具用夜光琉璃,此是理所当然。
百官士人用流行又漂亮的白釉柳斗,宋玉书也能理解。
但今日同在席饮酒,她,三娘子乃至其他女流案上,皆为瓷碗。酒液更是喝不上什么葡萄美酒,只有一碗寻常绿蚁。
倒也不是宋玉书对自己身份认知不明晰,只是大家都在同一场宴会中,说得那样好听叫君民同庆,结果权贵依旧权贵,贫民依旧贫民。
就这么看着李清扬手中自然泛起莹莹宝光的琉璃杯,宋玉书看着碗中绿蚁实在无从下口——谁不想坐在那个位置上,喝那样的好酒呢?
是以大家都在开心喝酒的时候,宋玉书只安安静静吃肉。虽然酒不是好酒,但美食却是实实在在的美食。
譬如这升平浆,五生盘,是寻常人家一辈子也很难吃到的贵馔,不仅好看,而且好吃。这两道肉馔均以鹿肉治,却完全不见肉的腥气,反倒芳香四溢,令人口舌生津。
宋玉书捞起筷子,正欲大快朵颐,却被人喊住。
“宋三娘子今日带了新姊妹过来?”
这声音不是他人,正是裴宪。
这人在场诸位都看过,虽戴帷帽十分神秘,但跟着宋家那位小娘子却没什么稀奇。全西京谁不知道,宋衾这位小女儿平日不爱诗书,最爱打扮他人,是以并不觉得特别,不过是小娘子们上不得台面的爱好,更不足挂齿。
但现在裴宪说出来,却有一种不一样的意味。众人纷纷抬头,齐刷刷望向宋玉书。
被一众热烈视线包裹,宋玉书再好的胃口也咽不下这口菜,故放下手中筷子,微微朝着裴宪的方向欠身匆匆一礼。
李清扬本打算喝完一杯酒便回二楼去,却被裴宪这一声吸引了注意力。末席那位娘子先前她也在楼上远远看过一眼。当时只有一眼,她在明,那小娘子在暗,又隔着帷帽,看不出什么稀奇。
但只是匆匆一眼,又让她觉得那里怪异。如今在宴厅上见到,又觉得是另一番滋味。
很怪,但又说不上哪里怪。
“阿祝?”李清扬轻唤三娘子,一双美眸轻轻眨着。
宋玉书觉得现在这状况挺微妙的,三娘子的表情也很微妙。今晚她让自己戴帷帽就是要吸引众人的注意力,但是她又想不出来到底是为什么要这样。
三娘子倒是听话,站起来躬身万福,然后才徐徐开口,“这是我家四娘子,玉书。”
三娘子此时说话的语气同下午时的豪迈全然不同,听着总给宋玉书一种阴阳怪气的错觉。
宋玉书听罢失笑,觉得莫名其妙。到底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一家子是抢着给宋家主母戴绿帽了。
什么叫我家四娘子?
“阿祝这是何意?”显然,李清扬比宋玉书更想知道这其中来龙去脉。
三娘子却声线坦荡,言辞间恨不得让人知晓她与宋玉书就是同胞姊妹,“其中原委相当复杂,不过我与四娘子相比寻常姊妹更加亲密。”
也就是宋衾今晚不在现场,不然宋玉书肯定能见证宋御史大发雷霆气的跳脚的模样。
三娘子此话一出,宾客席间爆发几声笑,宋玉书在笑声中抬头,看到首席上悠然自得饮酒的裴宪——
话题是他先提起的,现在却一副置身事外与他无关的样子。仿佛刚才那句提问,也不是真的好奇她是谁,就是无聊随意挑选的一个小话题一般。
这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即使宋玉书脾气好,看他这模样也很难不生气。一双眉正拧着,下一秒头顶帷帽就倏地被揭开。
?
宋玉书还来不及生气呢,回头对上三娘子自得的眼神。这一瞬间,宋玉书有些恍惚,不知道三娘子究竟是什么目的。
“你过来,让我看看你。”李清扬放下酒杯,酒意弥蒙下,朝宋玉书招了招手。
正犹豫着要不要假装晕倒算了,却被人推了推胳膊,“去呀,公主让你上前去。”那眼神之坦诚,坦诚到宋玉书都忍不住摇头——
这丫头是真傻啊。
在这样的场合出风头,无非两种下场,要么丢人现眼,要么出尽风头。宋玉书这二种下场都不想要,除非能让她也饮上李清扬杯中的酒。
宋玉书站起来,缓了缓腿部麻木的感觉,在众目睽睽中走向宴厅的正中央。
众人目光循着宋玉书自暗处来到灯下,看清容貌后没忍住窃窃私语。
除了李清扬和裴宪。
李清扬目光凌厉看她,坐在首席同她胳膊下那只麒麟一样周身散发着权威的气质,裴宪则不同,慢悠悠地提起玉壶,往自己杯中静静倒酒,完全不看任何人。
宋玉书打量他几眼,又看看自己身上装扮,想来他裴宪也看不出什么来,只当他确实对她不感兴趣。
面对李清扬,宋玉书也只是微微欠身:“宋玉书,见过公主。”
“宋玉书?你同宋御史是何关系?”李清扬再招手,示意她凑近些。
这样近距离观察贞元文昌公主的机会可不多,宋玉书从善如流,往前几步直至李清扬案前台阶之下。
“没有关系。”
这下,李清扬看清了宋玉书,宋玉书也看清了李清扬。
李清扬微微颔首,确认一般,“的确与宋御史完全不相似。”俄而,又道,“你生得倒是好看,”她抬袖从身旁挪出些位置,笑着看她,“来我身边同饮。”
什么叫蹭饭的最高境界。宋玉书以为今天吃完一顿饭随便在曲江上坐两个钟头船今夜就算过去,现在还有机会就近观察贞元这位传奇公主。
相传文昌公主与太子,长皇子和次皇子在贞元圣人式微的某一段时间内都是极有可能继位的人选,作为党争中唯一的公主,文昌的手段不比其余三位更差。
如今文昌也不过十七八,眉眼间已然有帝王之相。
以上文昌的形象或许带着滤镜,但对于宋玉书来讲,却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所谓抱得好大腿,便能够在未来吃开整座长安城。
宋玉书心中为她与三娘子短暂的友情暗自默哀一瞬,笑着坐到了李清扬的身边。
宋珵看她真的坐下,心中都不忍一惊。公主此番话本身就是戏谑,找个由头辞掉即可,没想到宋玉书胆子这么大,坐下时表情甚至兴奋。
果真是年轻小娘子,根本不懂权贵的真心。
他与宋恒视线交错,各自神情微妙地摇了摇头。
宴会在这场插曲之后正式开始。
此次进士宴,不比宫宴国宴,却仍安排有胡人歌姬献舞。宋玉书坐在李清扬身边,以最佳视角观赏舞蹈。在美人扭动的腰肢下,觉得今晚这顿饭更香了些。
席间,酒兴之至,有人提出赋诗行酒的建议。
原本宋玉书觉得酒水喝得有些过了,想找个由头离席,听到这里也来了兴致。
这宴会上的主流还是年轻举子,都是才华横溢的年轻人,赋诗作对即便不比诗仙诗圣,那也是能让圣人天子龙颜大悦的水平。这大好机会,宋玉书舍不得错过。
李清扬听后表示赞同,“早听闻裴太师写得一手好字,不如做个记录如何?”
宋玉书哑然,躲在李清扬身侧小心观察着裴宪的表情,却瞧见一张骄傲恣意的脸,双颊隐隐泛红,似乎已经喝高了,仪态却依旧如常。
就连颔首回应时也是笑着,却让宋玉书看出点阴恻之味。眨眼间,那股奇怪的感觉又消失了。
“笔墨。”
博士闻声送来四宝,妥善将其放置在矮书案上。
裴宪起身挪了个位置,斜坐案前正对百官,剑眉微展,脸上的笑容也褪去,“哪位先来?”
宋玉书看着裴宪的背影,听着这话里话外满满的威胁,唇角忍不住颤动一瞬。
你这么说,谁还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