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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九篇 作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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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宴厅里的气氛意料之内有些沉,宋玉书坐在李清扬身边,只听见这位天家的才女,鼻息平稳,情绪安然,好像对当前的气氛觉而不察。
宴厅里极大部分人还是很顾及自己头顶的官冠和身家性命,几乎没有人主动提出要做这吃力不讨好的出头鸟。宋玉书在这样的氛围中也没了心思喝酒,支着脑袋打量席间百官众人,只想看看接下来会是什么场景。
凡此情形,总会有人不怕死,一腔孤勇要出这种要命的风头,冯深就是其中之一。
这位新及第的郎官大胆站起来,理了理身上藏青的衣衫,行动间有意无意用手指略过腰间佩戴的玉玦,脸上沾染的绯红已经足以说明问题——
这位显然已经喝高了。
宋玉书认出来,这个年轻人是昨晚带头说自己偷东西的那位。先前闲聊时,好像几位娘子说他是洛阳富家才子,即便不是在朝为官也是能够在一处说的上话的贵族。
他站起来的时候,宋玉书感觉到坐在身边的公主微微挪动了下身体。
她也跟着挪了挪。现在这个时代跪坐的习惯宋玉书实在无法适应,坐不了多长时间就觉得脚腕很疼。像今天这场宴会,活动才将将开始,她就已经有些受不了了。
现如今看,公主应该也不太适应。
冯深说话自带一股财大气粗的味道。宋玉书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他站起来的时候,往自己这边瞥了一眼。
“柳月飞絮夜笙歌,朱簪邀坠饮几何。”
你还真别说,虽然这举子纨绔,但文采确实尚可,在这宴饮临时作诗,也不能强求他有什么远见卓识,对仗工整已经是不错。宋玉书点了点头,准备就一口雪婴儿时,听到了下一句——
“赭黄七破倾国色,昨夜楼前乞索赊。”
……
宋玉书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裙,筷间夹着那口蛙肉再如何诱人也吃不下去了。
如果说前二句只算虚无缥缈,后二句更是毫无意义。那纨绔子弟当她是傻子听不出来?她一向觉得富家纨绔也是值得尊重的,毕竟大多数情况下,人心还是纯良,最起码不会无故攻击别人。
但宋玉书想不通,昨夜今夜,她和这位郎君拢共只见过两面,第一面一口咬定自己是窃贼,第二面她已经如此体面,却还要被当众辱骂?
这是才子干得出来的事?
宋玉书放下筷子,正欲辩驳,一口气还没提上来,就听见啪地一声。
只见裴宪颇不耐烦地将手中羊毫扔至地下,顶好的熟宣也被他撕开:
“作的什么狗屁!”
这一声骂震耳欲聋,宋玉书好不容易酝酿的情绪都被他吓退,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生气。
裴宪背对着她,是以她看不清他的脸色,单从背影来看,应该是气得不轻。宋玉书忽然想起他太孙太师这层身份,只当他是恨铁不成钢。
那冯深也被吓了一跳,原本作诗时还摇摇欲坠,现在也是一个机灵完全清醒。
都以为裴宪要大发雷霆,结果他只将那张废纸挥开,然徐徐开口:“下一个。”
博士上来重新换了一支新笔,恭恭敬敬奉上,眼神不敢与之对视,又忐忐忑忑退下。
这下谁还敢作对?此时开口与找死无异。
宋玉书却看着地上躺着的那张废纸上的半截诗作微微入神。
李清扬说得没错,裴宪的确写得一手好字。
但宋玉书看着那一纸修长美绝的隶书,心中不免疑惑。自前朝以来,行书开始流行于长安一众才子之中,行书流畅,楷书工整,更有恣意者善书草体,意在表现自己绝世独立俊秀洒脱。
裴宪看起来,就是那种会把行草写得很厉害的角色。方才李清扬说的时候,宋玉书也觉得他应该会写草书。
却没想到是温润修长的隶书。
宋玉书本人也是书法爱好者,练过不少书体,最后因为性格原因只能写好楷书,因为行书太过恣意,隶书过于柔和,这二者都不适合她书写。
而裴宪,即使只见两面,宋玉书虽然看不出他本质好坏,但眼睛不瞎的都能看出来,他脾气不好,这样的人,竟然有耐心将隶书写得这么好看。
难怪年纪轻轻要做太师,宋玉书一开始以为是裴宪手段高明,现在看,恐怕圣人手段更高些。
这儿正得意,下一刻就被人喊住:
“四娘子试试吧?宋衾书香世家,你在宋府当耳濡目染才对。”
李清扬似笑非笑,眼睛瞧着台下窘迫的冯深,徐徐开口。
宋玉书看了看更漏,有些迷惑,今夜才多去多久,就已经无语这么多次了,她就想好好吃顿饭,怎么这么难?
宴厅的视觉中心又转移到宋玉书身上,她只好将目光收回,假装不好意思地站起来。作诗而已,有对有仗就行了,再丢人也丢的是宋衾的面子。
她稍稍活动了下阵痛的脚踝,站起来时眼底闪过白光,忍忍之后看到裴宪席地而坐的背影。
作诗阴阳又非只他冯深才会。
宋玉书勾唇微笑,开口,“钴紫锦绣金玉襕,浑羊殁忽五生盘。”
裴宪轻轻落笔,青墨在熟宣上洇出笔记,宋玉书站在他身后,看不出他笔下的情绪。
“进士宴,罔笑谈,洛阳才子锖羞含。”
诗毕目光仍落在裴宪笔下的熟宣上,但厅中众人却忍不住小声谈论起来,甚者还指了指冯深的方向。
李清扬坐在台上,目光从宋玉书身上移开,落在冯深身上,像是在细细品味这首诗,又像是在品味这两人尖锐的关系。
宋玉书很想解释一句,这阴阳怪气真的是跟这位洛阳才子学的。
这次裴宪并未发火,书写好诗句后,起身转交给了李清扬。宋玉书一双眼睛一直追着那封墨宝,想仔细看看裴宪的字,却也不好直接凑到公主身边,只能在一旁站着。
李清扬低头饮茶,却没有接这张纸。气氛不尴不尬地悬着,倒是站在一侧的宋恒代她接过。这样的墨宝到了宋恒手中,直接拦腰对折。
宋玉书光是看着都觉得心痛,这可是太孙太师的墨宝!宋衾不是书香世家嘛?怎么处理文物如此草率?
鲁莽,太鲁莽。
该交与她拓印之后拿去文创市场换钱才是。
裴宪未再说话,看着应该是不愿再写,李清扬也是一副看够了的模样,一盏茶被她端了许久都没有喝下去。
片刻之后,公主方开金口,“三娘子,你这姊妹的确妙人,下次带进宫里,也让我那几位皇兄瞧瞧。”
留下这一句,也不等三娘子同意,便带着人上楼去了。
宋玉书本人就站在她面前,何必隔着人对三娘子嘱咐?长安贵族真是一个赛一个阴阳怪气。
还得是李清扬走得快,稍慢一些宋玉书一脸不爽就该被她看见了。
公主离席后,裴宪也带着自己的人离开了宴厅。
此时,宴厅中诡异的气氛才稍稍缓和,逐渐恢复一开始的热闹。
三娘子过来拉宋玉书回到末席,一脸的不可思议,“你疯了,怎么跟公主作对?”
宋玉书不解:“我何时与公主作对?明明是她让我作诗一首。”
三娘子双唇紧抿,看着周围人终是没有开口,“你以后麻烦可大了。”
宋玉书却不以为意,又准备起身,被三娘子谨慎拉住,“你去哪儿?”
宋玉书余光看见那几个想凑过来的郎君,捂了捂肚子,“茅厕。”
步子走得又急又快直直冲向紫云楼后面的庭院。
要么说芙蓉园第一楼是紫云楼,本来芙蓉园就比寻常坊要宽些,单此紫云楼就快占去三分之一。楼中庭院园林与顶级官员自家的园林中,也能排得上名号。
从宴会嘈杂中脱身后,宋玉书便不急着回去。的确是想要解手没错,但确实并非最急的时候。
庭院夜间灯光并非如前厅一样灯火通明,约十步才有一盏灯。
宋玉书走得小心翼翼,却还是险些撞进一人怀中。还好她反应快,及时停住步伐。
面前人应该是今夜与宴会者其中一人,身上漾着一股酒气。宋玉书左撤让他,对方也右撤挡在她身前;她欲右撤,对方又好像猜到似的也往左一步。
如此重复两三百年,宋玉书再好脾气也没了耐心,后退一步直接让开,在灯影中看到了对方腰间的配饰。
对方见她让开却依旧不动,甚至欺身凑得更近。
“冯才子,方才席间还嫌不够丢人是吗?”
宋玉书终于忍不住。
“四娘子哪来的说法?某就是好奇,你究竟用了什么手段,一夜之间就攀上了宋衾这样的高枝?”冯深此刻已经清醒,又不在席中,说话自然不客气。“他宋衾能给你多少银钱,某能给你更多。”
昏夜之中,宋玉书看到冯深那双发亮的眼睛,突然觉得有些恶心。
这一刻,宋玉书突然看清,无所谓什么贵胄才子,这群人中只有偏见和歧视。
这才是贵族真正的面孔。
沉默之后,宋玉书笑了,“我要的,冯才子倾家荡产也未必给得起。”
——
宋玉书回到宴厅中时,已有不少人离席。
方才冯深在庭院中说的话犹言在耳,宋玉书没等坐下先揽杯灌了一口酒。
三娘子见她气得不轻,以为她还在在意刚刚和冯深作诗互呛的事情,拍了拍她的肩膀颇霸气地说,“无需放在心上,那些个旷男就是如此,不会说话,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一边说一边神色怜惜地哄拍她,表情似在说:
旷男们不懂,我懂。
宋玉书哭笑不得,一口酒顶在喉间,吐也不是,咽也不是。接着手心又被塞进一张纸条。
“接下来可是今夜最精彩的部分,”三娘子眼睛眨巴眨巴,笑得很是羞涩,“游湖。”
说着这话,三娘子脸上却平白染上一层不正常的红晕,这一丝红晕甚至让宋玉书觉得,三娘子是不是崩人设了,这还是她下午见到的那个豪言壮语不拘小节的三娘子?
不过游湖而已,怎么能让这位姊姊这么兴奋?她翻开手中的纸条,看到纸条上大写的捌字,很是不解。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今夜曲江池边第八辆船,是你今夜游湖用的船。”三娘子一边说一边就拉着她往曲江池边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