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日常》肆一一

28、二七 用膳

　　#27

　　宋玉书不想看，但余光还是忍不住扫向人群外，裴宪身影高大，想不看见都难。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宋玉书的错觉，总觉得余光里那个人影一直在笑。

　　裴宪这样爱笑吗？

　　李清扬的奴婢将那只玛瑙杯端到宋玉书身边，她却忽然不想接了。

　　杯沿闪着油亮玉色，在阳光下更是耀眼，可宋玉书此时却总觉得——脏。

　　阿巧一直躲在裴宪后面，不太敢直面自家娘子，现在被宋祝捉住，劈头盖脸责备了半天“为什么没有将费仲带来”“为什么不坚持等费仲廊下食”，察觉到如果等费仲恐怕宋玉书早就当场毙命，又改口骂道，“为什么没有快点将人带到”。

　　宋玉书在一旁边看边笑，假装看不出她想见费仲那一副焦急的表情。

　　禽射结束，众人被带到食殿偏厅用膳。李清扬的食殿很宽，相比芙蓉园紫云楼要豪华大气很多，李清扬到底是天家的女儿，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地方，也不怕闹鬼。

　　宋玉书和宋祝坐在末席，右手手腕至手掌处被宋祝的手帕遮盖伤处。

　　先前在廊下刚被刺破时并不觉得，只有一口气忙着出，现在气出了，手掌却开始疼起来。

　　宋祝坚持要找医官为她看看，被她推掉。现如今在李清扬这里如履薄冰，李清扬的人她怎么还信得过。

　　今天这顿鸿门宴吃了就吃了，所幸是活着出门，这一出去，日后再邀请她来，她死活不能再来了。

　　李清扬府中私厨厨艺也了得，中午的吃食就准备了一大桌子。席间娘子一人一条食案，摆得满满当当。

　　菜上齐了，宋玉书紧绷着的背才放松下来，正准备去摸筷子的时候，门边闪进来一个黑影，高大的影子遮住宋玉书一整条食案，片刻之后又闪开。

　　宋玉书以为他要从自己身后过，却不想这人什么也没说，直接在她身侧坐下来。

　　胡座上茵褥被宋玉书坐住一半，只余下一小点夹在她和裴宪中间。

　　现在这个衣服被粥弄脏都要抓紧换掉，一刻都不能等的奇葩洁癖，居然不要茵褥直接坐下来。

　　她转过头去，不解地看他：一双手撑着膝盖，眉眼朗越清爽，也是一脸疑问地看着她。

　　又好像不是在看她。

　　裴宪此刻逆着光，宋玉书看得不是很清楚，直到她垂眸看到自己屁股下的茵褥，才恍然大悟。

　　他是要这垫子没错吧？

　　她又抬头，对上那一双薄而微翘的唇瓣，心想今天若是不给他，指不定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念在他今天出手相助......宋玉书想了想，还是跪起来，将自己身下的茵褥抽出来，递到裴宪身边。

　　裴宪本人其实眉眼英气逼人，虽然性格阴鸷，但寻常看还是有一股少年气概。此刻那一双剑眉几不可见地轻轻挑起，卷睫颤颤，将一双眸子清亮展示在宋玉书面前。

　　随即，眉心慢慢聚起情绪，眼睛也微微眯起来。

　　像是在质问她。

　　但宋玉书又实在什么都没听到，手递在空中，忍不住歪了歪脑袋，“你要不要？”

　　在她即将收回手时，裴宪一双大手过来，从她手里接过茵褥，调整后垫在身下。

　　接也接了，垫也垫了，可宋玉书总觉得刚刚裴宪的眼神不是特别友善。又想起初遇那晚他一张臭脸，只当他是嫌弃东西被她碰过，并没有放在心上。

　　李清扬在校场被气得不轻，裴宪都坐下了，她才珊珊来迟。

　　进门见到裴宪坐在宋玉书身边，脸色又是一阵恶寒。

　　碍于食殿中人众多，并未说什么，只是看着候在宋玉书身后的奴婢：“裴太师坐在这儿，你们也不知道加一条食案？”

　　顾年君坐在宋玉书斜侧对面的中席，闻声抬头，听李清扬这话说得咬牙切齿，知道的说她教训府中奴婢宫人。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在拿宋玉书出气呢。

　　那小姑娘坐在李清扬的阴影中，现在右手被帕子裹着，拿筷子都不稳当，倒是能怡然自得的盯着盘中肉脍，表情颇认真，像是在思考她第一口吃哪一块。

　　倒真是个妙人。

　　在李清扬的催促下，奴婢们又端来一条食案，摆到裴宪面前，一模一样的食物，也是斤两不差地再分给他一份。李清扬只看了一眼，就往台上首席坐过去。

　　之后再未给过宋玉书眼色。

　　宋玉书忍着手痛，夹起盘中炙肉，沾了许多碟中配的调味佐料，一口直接塞进嘴里。

　　尽管李清扬人品一般，但在吃这一块，确实是讲究的。紫云楼那一宴已经吃超凡脱俗，公主府的私厨也是举世难比。

　　真要比，估计就得是皇帝的御厨吧？

　　宋玉书想着，心满意足地咀嚼，炙肉香味在唇舌间爆开香味，蘸料的辣味逐渐刺激味蕾。

　　不过李清扬考虑周到，一顿饭重味食物都佐了一杯酪饮。嘴里一口辣味没压住，便端起酪饮的碗，仰头喝了一口。

　　冰凉酸甜的酪饮滑过味蕾喉舌，将刺激盖过，十分清爽。她吃得开心，酪饮中带着些许酒液也没有在意。

　　贵女们各自有话题要谈，宋玉书和宋祝却截然不同。一整顿饭，宋祝都端坐着怒视李清扬，一双桃花眼灼灼闪烁，恨不能将李清扬的身体洞穿。

　　宋玉书则什么都不在意，只想着自己面前的这顿饭——尤其味重的食物她最喜欢，片刻就将碗中酪饮喝个精光。

　　再揽过碗时，已经完全空了。但她还觉得饿。

　　宋衾府上不知什么习惯，不论她多饿，回去过了饭点厨房一丁点食物都没有。她白天就吃了一顿，因为姜黛说那些旧事，也并没有吃多少，晚间去一趟十二楼，却只喝了点酒。

　　宋祝嫌她年纪小又不愿多施舍一些。

　　故而一直到她禽射结束，腹中什么食物都没有。

　　她又吃了两口肉，习惯性抬起左手去端酪饮碗，手落下时忽然反应过来想要收回，却低头看到碗中酪饮又满上了。

　　？

　　宋玉书抬头，裴宪在自己位置上坐得松弛，单手撑着食案，目光落在自己案上的空碗上，右手拇指揉搓着食指上带着的玉扳指，眉目低沉不知在想什么。

　　宋玉书拈着筷子，支着下巴看他。

　　初见面时他也带着扳指，好似杏园宴那夜也是，却似乎与今天带的不一样。

　　扳指也看不出什么特别，没有明显的阴刻或者阳刻，倒不像他。他还以为，他身上什么东西都要带上鹤这个意象。

　　视线不自觉扫向他的领口，云纹飞鹤绣。

　　裴宪真的很喜欢鹤。

　　那圈云纹熨帖裹着他白皙挺直的脖颈，逆光之下还能隐隐看到一些青筋。若是再认真看看，似乎还能隐隐看到血管震颤......

　　那漂亮的脖子察觉到她的注视，轻缓地偏过弧度，目光对上她的，眉眼又是轻佻的笑意，没说话，却像在问：“看什么？”

　　宋玉书忙不迭收回视线，舌尖下意识舔了舔唇瓣，扫过咸辣酸甜的怪异味道。

　　奇怪，她躲什么，该她问他是不是动了自己的东西才对。想着又回过头，这一次视线落在裴宪的食案上。

　　她才终于察觉出不对的地方——

　　一双筷子整齐摆在案中，案上的食物纹丝未动。

　　初见那夜好像也是这样，一碗鱼鲙，她以为是他看不起她做的东西。

　　裴宪果然裴宪，连李清扬的东西也嫌弃。

　　不知为何，宋玉书竟然觉得好笑，眉眼瞬间松弛开，低下脑袋偷笑起来。又怕旁人看到，抬起那只受伤的右手将自己的脸挡住。

　　裴宪余光看着这小姑娘飘忽不定的目光，又看她看着自己面前的食物傻笑，嘴角抿了抿，将自己未动的食物不动声色移到她面前。

　　手抬起时他已然察觉不对劲，但还是将那几碟菜轻轻放置到宋玉书食案上。

　　不过是个孩子。

　　——

　　众人用过午膳又聚到公主府庭院背后宽阔的马场。马场比先前的校场要宽阔很多，四面不再有树木围着，只有两人高的坊墙，也是李清扬府中的围墙。

　　比寻常的土泥强要高一些，也要漂亮结实一些。

　　马场中间站着一群年轻男人，一人牵着一匹马，见李清扬时，握着缰绳也要行礼，身上穿的是窄袖胡服，上身是舒适的半袖，将里面的衣服露出来，半条袖子直接别进腰间。

　　年轻男性本就自带荷尔蒙，现在穿得精神，让人看着都莫名开心。

　　马场对面依旧有一处不小的廊亭，廊亭下摆着好些桌子。

　　宋玉书她们一行过去的时候，那里已经坐着贵客。

　　宋玉书和宋祝他们进府时，李清扬的奴婢把她们带的丫头扣在了门口守马车。

　　阿巧是因为跟着裴宪，才得以进来陪到她们身边。

　　但现在廊下坐着的，不仅带着贴身的婢女，还有贴身的侍卫。

　　三个人各自坐在一方桌子，身上的衣物华贵无比，头顶的冠都与寻常贵族不同。三人身边的奴仆躬身立着，不怕累似的，也不抬头看过来的这群人。

　　宋玉书又想起刚到宋衾府上那夜为她们提灯的奴仆。

　　见李清扬过来，坐在正中的那位一身丹青石色绣星月纹样，腰间佩革带、玉钩?，头顶金玉冠的壮年男子先笑起来，“皇妹今日依旧巾帼风采，衬得我们几个都黯然失色了。”

作者有话说

　　宋玉书：感谢投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