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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二 放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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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宋玉书没好气抬头看他一眼,心说,谁在意你喜不喜欢。
但考虑到两个人目前处境和身份地位的差距,还是没能仗义执言:“玉书才疏学浅,没念过几本书,更不会作诗,方才一首打油诗,让裴太师见笑了。”
裴宪视线落在宋玉书胸口处,那半块鱼璧被清理过,现在用一根锦线编织的绳结穿过,缀在盘扣之下,在烛灯曳影下自带流光。和鱼璧一并嵌在盘扣处的,还有一枚铜钱。
穿着铜钱的线并不名贵,应该是随手找来的一根捆什么东西的细线,能隐隐看出线上还有折痕。
这小姑娘个子并不高,换下旧衣服之后,容貌确实比昨日要要惊艳许多。方才在宴厅里隔着帷帽,现在凑近了看,能隐隐看出容貌与那位故人七分相似。
故人当初是倾国姿色,宋玉书现在方过及笄的年岁,已经有了她的神貌。
小姑娘鼻尖有一颗小痣,颜色淡淡地,被脂粉遮去颜色,现在看着,娇俏之下暗含几分古人当年的魅惑美艳。
不仅如此,宋玉书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却不是脂粉香囊的味道,倒像是茶香。
宋玉书被他看得不适,嗔目看他,语气不善,挣扎着,“裴太师,你抓疼我了。”
裴宪手劲出奇地大,握住她的腕口,那枚玉扳指抵着皮肤,十分不舒服。尤其是现在打量自己的眼神,属实算不上友善。
她身上虽着春夏常见的坦胸襦衫,但和当街的其他着时尚坦胸衣物的成年女子相比已经十分保守。即便如此,她也承受不住裴宪这样的青年气盛的男子这么上下打量——再这么看下去,就真的不礼貌了。
裴宪手中力道不松,语气仍咄咄逼人,“某倒是觉得,四娘子唇齿伶俐口舌出众。”
宋玉书沉默,手里捏着包裹毕罗的油纸,嗅着香甜味却吃不进嘴里,眼看马上就要凉掉,忍不住结束现在尴尬的对峙,无奈叹了口气:“我看裴太师也不忙,那不如等我吃完再细审?”
对方眉尾轻轻一挑松开了力道,似是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竟真的放她。
两人移步到一处廊下,宋玉书顾不上三七二十一,自己找了台阶坐下来,仔细品尝手中的珍馐。
街边小摊做的毕罗自然比不上十二楼那些精致点心,但晚间东风侵过皮肤,再能品尝如此美味,仍旧让人心满意足。
甜味在唇齿间晕染开,温度顺着食道沉入身体深处,带起一股难得的满足感。这一夜的疯狂胡闹,紧张刺激,都被这两只樱桃毕罗填平了。
谁说世间没有东西能够让人忘记痛苦?这样的果味毕罗可以。
如果不行,定还有别的美食可以。
裴宪不急不恼,看她吃得香甜,竟也陪她一起坐下来。
“昨夜是费仲府上乞讨的小儿,今天就变成了宋衾府上远房而来的四娘子。”
宋玉书没听出他话中的情绪,最后一口毕罗还未咽下去,忽然反应过来,险些噎住,捂着嘴猛咳嗽起来。
他早就认出自己,却没有在宴会上拆穿她?!
看她小姑娘一脸狼狈,裴宪却一点不怜惜,坐在一旁就这么冷眼看着她脸色逐渐涨红。昨夜那样紧迫尴尬的场面,她都依旧保持一副不寻常的冷静,今夜当众讽刺东都才子也含笑晏晏面不改色。
他就这么看着她咳嗽,一句话也不说,任凭气氛沉默下去。
裴宪那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让宋玉书更是忐忑,看来野史中写得不错,这裴宪确实是阎王在世。
“不如先跟某解释一下,你跟宋衾的关系?”
昨夜宋衾也看到了这鱼璧。按照那两位早年的交情,宋衾应该也是知情人。
裴宪眸色渐深,连四娘子也不唤了,那一副吃人的样子,宋玉书一瞬间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昨夜被找茬的时的情形。
“先前我已经跟公主如实陈述过,我和宋御史没有关系,御史大人心地善良,看我可怜才收留我的。”
这话也说得不差,宋衾膝下两儿一女,年纪都比她大。虽然宋夫人昨夜发飙,但宋玉书从宋衾行事风格上判断出来,这中年帅哥在外养花的可能性不大。
要非说有什么关系,也应该是跟自己身上的玉璧有关。
虽宋衾不说,她也能看出来,宋衾应该是认识自己,或者说,认识她身上玉璧的主人。
她小心看了裴宪一眼,不知这话他信了几分,但她能说的都说了,不信她也没办法。
身边人表情淡漠,夜色中看不出情绪起伏,像是在品味刚刚她说的话,眉眼片刻失神,又很快凝神,
“可怜?
好一个可怜。”
说着,左手倏地覆上她的下颌,用力嵌住,压得她下巴发痛,嘴也不自觉地张开,语气更是不饶人,“你的来头,某自会查清楚。”
宋玉书也不想一来就站上这风口浪尖的位置。但奈何她能力太强过于优秀,以至朝中上到一品太师,下至刚刚首封的小官都要来试探于她。
她的身份,是什么,昭然如何,隐藏又能如何,对这群人有何助益?又关他裴宪何事?
这一番腹稿成竹在胸,正欲开口时,却见自街道尽头匆匆奔来一队黑衣人,各个腰间佩长刀,头顶幞头将头发捆绑得利落妥帖,直直奔向她们。
裴宪松开手侧回身,那一身黑的手下疾步过来凑到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宋玉书在一旁捧着半只毕罗,耳朵树得挺拔,也只能听见窸窸窣窣衣物摩擦的声音。
那黑衣侍卫腰间刀柄的特殊设计——看刀型应该是环首横刀改制后的横刀,原本环首的位置如今换成了一只卧鹤,头颅高昂,骄傲非常。
而这鹤仅此人手中有,其余侍卫手中则是寻常横刀,只在刀鞘之外暗刻有鹤纹。
这刀确实稀有,宋玉书纵阅许多史书也从未见过。
不过说起来,这裴宪名声一般,倒是对鹤有一种近乎执着的喜爱。想想宋玉书又觉得好笑,人品名声又非今日你爱仙鹤,明日你厌山鸡就能改变。
整日还穿得跟开屏孔雀似的,花枝招展,臭美坏了。
裴宪仔细听着,余光瞥见小姑娘细微的动作,看她身体侧了一阵又收回去,盯着手里半只凉掉的毕罗,一双杏眼微眨不知道在想什么。
很快,裴宪就站起来,也不同宋玉书打招呼,自己就领着那一队黑衣人远去离开。
只留下宋玉书一人坐在原地感叹:
当裴宪的私人保镖也太辛苦了,不知月俸给了多少,大半夜还这样死心塌地地守着。
毕罗冷掉以后,掺了砂糖的樱桃味道变得十分甜腻,缺掉了许多本来的美味。宋玉书最后一口吃得不是很舒服,心里啐了裴宪一口后站起来拍拍自己身上的灰尘,站到高处寻找三娘子和费仲的踪影。
裴宪回头时,正好看见这小姑娘站在一块石墩上朝着江心眺望,衫裙在也风中微微鼓起来,想到什么,眸光闪闪,“鹤钧。”
方才执鹤首横刀的那个侍卫上前,“大人。”
“你去看着刚刚那个稚奴。”
“是。”
——
宋玉书看了许久,终于在桥下看到了三娘子和费仲的身影,两人正一同放一盏河灯。
三娘子和费仲举止得体,宋玉书远远看着却觉得邪门得紧,想起刚刚自己的遭遇,心里更是不快。
“你们俩倒是舒服!”
宋玉书这一路狂奔,到两人身后时几乎快喘不上气,直接坐到了两人之间不宽的位置中。
这么坐下又觉得拥挤,宋玉书回头,脸颊因风吹染上一层胭脂色,杏眼圆瞪,无言看向费仲。
费仲被她这眼神吓到,忙撤开一步。这一挪,原本手里拿着的河灯也被宋玉书拿走,看着像是气得不轻。
先前要走的是她,如今不快的也是她。这小娘子真是奇怪。
“这灯有什么好玩的,一会儿飘进桥下或者游到远处就被淹了,你们的愿景未必能成。”宋玉书这么说着,还是从三娘子手中捏过羊毫,笔杆支在下巴处,认真思索着应该写一句什么样的吉祥话。。
费仲看着她低眉深思,然后认真在灯上写下一句“长安潇洒”。
秀气漂亮的小楷将平常花灯衬得与众不同,准备放时,因右手被笔占着,重心不太稳,这第一下险些将灯按翻进水里。
她用力捏了捏那支羊毫,顺手拍进费仲手中,全然不顾他掌心落下的墨迹。腾出手后,才将灯妥善放进河里。
费仲看着灯上四字,怎么品都觉得精妙,相比其他花灯上的寻常愿景情情爱爱,这只灯坐在水面上,竟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感觉。
“没想到四娘子还善云章之法,这一手好字漂亮极了。”嘴上真心实意地夸赞,眼神也是真心实意地望着那盏灯。
因那句“长安萧瑟”,她三人这一刻竟然一同盯着那盏灯,都希望那盏灯能游得更远一些,再远一些。
潇洒的花灯乘着夜风飘飘荡荡划进其他年轻人放的灯群中,挤挤攘攘地越过石桥逐渐远去。仅仅游出石桥大约半尺,不知是遇到了风还是漩涡,竟然真的如宋玉书说的那样,直接倾覆进水中。
水火逐渐相容,莹亮的长安潇洒四字也逐渐被淹没殆尽。
......
空气沉默着,谁也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宋玉书才终于开口,“听说费大人和裴太师是故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