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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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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枫使出混身解数,驾马车沿官道一路风驰电掣,自十三城门中官员家眷专道进入承天府。
露申甫上车便斜倚软垫阖目,昏昏欲睡。卢葳哪能教她消停呢,拿扇子拍她的肩,使劲追问那宗樾的事。
露申捂着耳朵不耐道,“心乱得很,能不能让我自个儿清静清静。”
“什么乱得很,我看你心大的,这都能睡得着!”
“都说过了,睡觉大过天!”
卢葳还是不肯放下,再三确认露申从未见过此人,又“糊涂蛋”“憨货”“脑子让驴踢了”“现如今读书人真是日薄西山”如此这般损了个够,才算揭过此事。
露申无心应付,几乎快睡着的时候,卢葳又推她,“哎,跟你说说我这四哥的朋友吧。”
“不想听!”柳叶黛眉拧起几道弯,“想安静会儿就这么难吗?”
“那我说了啊。”
“……”
“凌梦符是礼部员外郎凌遇冬大人的幼子,如今在江南道盐政做巡检。听四哥说啊,他自幼定亲,说的是自家表妹,八月便要回京成亲。
“梦符兄在这江南任上有位红颜知己,是此地官妓馆澹波楼的当红女乐叫蒋绛仙,听说前些日子求了他爹,想替绛仙姑娘赎身。这事在京中很是闹出些动静,户部还跟礼部打起了口水仗……昨晚蒋绛仙出局回来,今晨突然就在楼里踪影全无……喂,你听着呢吗?”
“唔……报官了吗?”
“你不知道,请蒋绛仙出局的是商人巨贾,听说应酬的却是十数位官员。”
“那如何?”
“前朝有诗曰,‘御食饱清茶漱口,锦衣穿翠袖梳头。有几个省部交,朝廷友,樽席上玉盏金瓯。封却公男伯子侯,也强如不识字烟波钓叟。’官员若沉迷酒色奢靡,谁还来为民卫国?国朝□□年间有律例,凡官员狎妓,罪同杀人降一等,若流放遇赦侥幸不死,也终身不得叙用。□□驾归,元帝初年略松散些,近几年又严苛了,如今狎妓是打八十杖罚为吏。”
“哦?”
“绛仙原做过头牌花魁,暗里不知与多少官员牵扯不清,更知道多少官员场面上的事……她失踪了,报官是该报官,可哪个官员愿管?谁不怕查着查着,牵扯出一大片来,烧到自己头上?官府不过是一个拖字诀……喂喂,你又睡着了?”
“唔,没……那绛仙姑娘赎身了么?”
“哪那么容易?”
“凌公子不是礼部官员的儿子吗?礼部不是管着教坊司的吗?”露申微微坐直身。
“呵,礼部官员又能如何?一个芳华绝代的当红女乐,能给国库挣多少银子哪?我看梦符闹出这事来,实是脑子发热欠考虑。”
“怎么?”
“两京十三道,每年收脂粉税可为国库增收一成以上,又是罪官之后,赎身?谈何容易?或许等到二十七八年老色衰,摇钱树摇不出金银珠宝,那时差不多才能斡旋。”
这卢葳读书只能读点歪诗,说起银子倒是头头是道。或许是因他那个忠勇伯府长兄在户部当差的缘故。
“难怪,既不许官员公开狎妓,又大办妓馆暗里纵容。活着是金珠银宝,没了是避之不及。”
“依你看,绛仙因何失踪了?”
“问我干嘛,你不是已有高见了吗?”
“我?”卢葳拿扇柄指指鼻子,瞪大眼睛。
“嗯,就你说的那些,我听到的重点是一个即将过门的妻,一个闹得风风雨雨要赎身的红颜知己。后面的故事么列位看官各凭想象……”
“可不是我瞎猜,大家都这么想好吗?晨间听人议论来着,说就是宗‘朝廷盐务官’遇上‘人间吃醋事’嘛。你不知道,那宴客的巨贾姓夏,与本地大盐商颇有些勾连,他家的一个姑奶奶嫁给了凌家的表亲,现下还欲亲上加亲来着。”
露申摇摇发沉的脑袋,困得头皮发紧,“那凌公子还费劲干嘛,赶紧找对的人要人啊。”
“这不是没证据,大家茶余饭后瞎猜的么,再说那刘小姐,人家远隔千里,根本就不在这儿。”
露申板脸,“劳烦下次说故事,尽量别跑偏,还原真实情形好吗?”都把人带错了路,还满城打灯笼找什么人呐。
“……”
“我倒是好奇,凌公子找人心切可以理解,可为何会找上你?”
“看不起谁啊?你,你?!”
“坐下坐下,稍安勿燥。我的意思是,凌公子不是四表舅的朋友吗?你又刚从京中南下对此地两眼一抹黑,能帮什么忙?还是你们原本相熟?”
马车停到浮光街殿春大酒楼前。卢葳的另一小厮蓝渡打开车帘,弯腰冲露申行礼,然后拱手对卢葳道,“公子,奴才早前已给二公子的朋友金小爷传了话,他说差不多午时前过来。”
卢葳故作镇定点头。
露申瞬间恍然。敢情凌公子想求助的是卢二公子的朋友,卢八不过是居中传个话而已。是他非上赶着凑过去要一一帮忙?还十分热心地不远百里叫来自己?
蓝渡在前引路,露申已换了身月白细布直裰,梳好发髻扎上头巾,坠在卢葳身后亦步亦趋,像个白净清秀低眉顺目的小跟班。
殿春楼高层雅室,有一青年男子正凭窗远眺,目光悠远。
时靖上前奉茶,说道,“公爷日理万机,小爷奔波公务,好不容易在此间撞上一回。真不见上一面?恐日后难免又惦念。”
“待他何时愿见了,再见罢。”低沉清雅声音里带着些平日少有的情绪。
“公爷何不对小爷言明当年之事?小爷如今性子大变,想也能理解公爷苦心。”
“理解,跟打心底里接受是两回事。”
“那公爷可愿见见白小姑娘?那头传信来,言她离了丹霞宫,此际正在南府下辖县里头。”
“玫儿下山了?可是还惦记着……”
“约莫是。”
男子沉默,望向远山的神色越发幽深。半晌无语,时靖只得恭敬地垂首退下。
卢葳一行被领进明净辉煌大酒楼,正是午间宾客盈门之际。踩着红木楼梯朝上,耳畔听得婉转唱词:
到春来小重楼、策杖登,曲阑边、把臂行,闲寻芳、闷选胜。
到夏来追凉院、近水庭,碧纱橱、绿窗净,针穿珠、扇扑萤。
到秋来霜天凉、露气清,入兰堂、开画屏,看银河、牛女星,伴天香、拜月亭。
到冬来摘疏梅、浸古瓶,欢寻常、乐剩余。那时节,趁心性,
……
这戏词真个是道尽闺阁小姐们的全部好光景,精致、新鲜、时尚、优雅,又单调得半生只如四季。
露申侧耳去听,又见台上戏子化了浓妆,白面红颊翘唇,表情浮夸,像在惆怅旧梦,又似嘲弄新颜……
后面就开始唱起一波三折的故事来。这才发现是元曲名家写的一出杂剧,叫《温太真玉镜台》。这戏编排的是《世说新语》里的故事,讲翰林学士中年鳏夫温峤,以御赐玉镜台为聘物,骗娶漂亮表妹刘倩英的风月故事。
洞房时倩英才发现遭遇到了戳包儿,不忿之下将新郎踢下床,经温太真一连串伏小做低,引而不发又大展文采,还请了大官友人从中调解,终是夫唱妇随皆大欢喜。
风月呀风月。露申忽地很想撇撇嘴,这表哥与表妹的风月真是唱完一出又一出……
他们难道不知,早在原始氏族,同一母族便已开始不婚?便是这些表兄表妹的杂缠不清,时人才愈发地愚笨起来,想来还是上古之人更慧智。
到酒楼顶层,恰一人从西侧楼梯上来,迎面相遇。但见此人约莫弱冠年纪,高挑劲瘦,鬓眉如裁,肃颜上带着圭璋特达、机警有锋的气质,教人见之折服。
卢葳眼前一亮,忙笑着上前拱手道,“是小千户大人吗?我是卢蓬的八弟卢葳,听闻大人在此办差,日常又听二哥说起,大人是极热心有能为的,故此斗胆请大人过来……多谢拨冗前来襄助。”
青年点头,“既是卢蓬之弟,不必多礼,我名金铉单字鼎,称呼名字即可。”
“金大人比小弟略长,小弟便觍颜唤大人一声鼎哥吧。这边请。”
金铉微展颜,与卢葳携手进了包房。
织锦长绒西域地毯,岫玉山水镂空檀座屏风,转入屏风后,当先瞧见墙上挂着前朝黄大家的字,大气雄浑。房里燃着灵虚香,掩盖不住一股酒气,约莫是逍遥醉。
房里原有几人在,或跪或立,胡塌正中盘腿坐着自斟自饮的那位,便是巡检凌大人。一身墨蓝直裰腰悬八宝,长发束冠纹丝不乱,面色倒也如常。
“小弟路上耽搁来迟。梦符兄,这位便是先前提到的,我二哥的朋友金小千户。”
凌霄起身寒暄,继而看向地上跪着的婢女,“都知道些什么,你起来再详述一遍罢。”
那小婢女双手交叠腹前,面色苍白,微抬起红肿眼皮应“是”,行礼后说道,“婢子荔奴,是蒋绛仙姐姐的贴身服侍丫鬟。”
“昨日傍晚,我们澹波楼一众姑娘出夏府别苑小镜园的局,奴婢与平日一般随侍姐姐左右。出局原叫的是酉时三刻至亥时末,因等的大官人迟迟未来,亥时方才开始酒宴听戏,到丑时末方结束。
“绛仙姑娘照例弹了几曲琵琶,清唱两支小曲,余下便是陪酒行令说话儿听戏。
“席间除了更换行头补妆,哪儿也没去。交四更鼓过后,侑酒暖场的姐姐们便分乘二十几顶轿子,同行的丫鬟养娘们跟在侧边,小奴驾着驴车驮行李,一行回了楼里已是寅时两刻。
“夜里也没再应局,婢子侍候姑娘歇下。歇了不到两个时辰,晨间凌公子寻来欲见姑娘,妈妈唤婢子去叫,才发现原本睡床上的姑娘没了踪影。
“楼里寻了个遍,谁也不知姑娘去处,妈妈报与都知。都知差了关系去悄悄打听,凌公子也派人去找,……一个时辰前,西城门那边传来消息说,有一男一女清晨方开城门便候着出城,女子裹得严严实实,说是生了见不得人的病,使了些银子方才出去。”
言罢怯怯地看向凌霄,“奴婢知道的就这些。”
凌霄眼也未抬,只沉吟不语。
卢葳问,“那对男女所持户贴、路引可有详查?”
凌霄的长随应是,“回卢小公子,按本朝律令,百里之内出入无须路引。户贴所指为附近乡下偏僻山村,已使人去查探,暂未找到那对男女。”
“哦?”
“……小的把能支使出去的人都使出去了,怀疑的地方也一一查过,到此刻均还未有确实消息。”
卢葳拍拍扇骨,若有所思,“绛仙乃是奇女子,言谈见解皆不同于寻常妓人,作出此等不缜密的私奔状,实不像是她所为。倒像是……有人故布疑团,且那人并不十分了解绛仙,只仿了其形,未得其神也。”
“想不到卢小弟亦是绛仙知己。”
卢葳赧然,“小弟不过偶得一见,也为之风采所折服。”
凌霄转头看金铉,“不知金兄有何高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