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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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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民间成亲又叫小登科,□□皇帝特准在结亲这日,迎娶的新郎可着九品官服,新娘可穿戴相应的凤冠霞帔。
可这……就有点怪异了。新郎被“戳包儿”是有够倒霉,但找到这儿来兴师问罪的也说不通啊。
卢葳深知露申小姑娘是窝里横怕生人的主儿,忙将她挡身后,扬起下巴冷声道,“不知兄台登门有何指教?”
那新郎站定,好似没听见卢葳的话,只定定看向卢葳身后,“敢问姑娘为何会在此?为何尚未梳妆打扮?”
露申呆了半晌才觉事情有些不对劲,小声嗫嚅,“这,这里是我家啊,方才烧完火尚来不及梳洗……”
新郎似是觉察自己语气生硬,略稳了稳气息,放缓面色。“姑娘难道甚么也不知晓?……那,你可曾收过在下一封书信?”
“未曾。”露申更小声否认,“素不相识,如何会私相授受?”
卢葳拉下脸来,扇子扇得哗啦响,如果声音有形,必已扇到了对方面上。
新郎并不理会卢葳,待听清露申的话,面色变得有些复杂,抬头望向湛蓝天边几朵流云,神情渐染上几分空寥。片刻垂眸重新看向露申,却已恢复如常。
他认真地说道,“可是在下要娶的人,是姑娘你啊!”
卢葳、露申闻言,俱是脚下一趔趄。露申扶了把卢葳的胳膊,手还有些轻颤,卢葳上前将露申挡得更严实了。
青枫大声冷笑道,“什么书啊信啊聘啊娶啊的,你们什么人呐?少在这儿黄口白牙的,污蔑我家姑娘清清白白的名声!”
那身着吉服的男子上前一揖,“学生姓宗名樾字惠风,吴地萧山周镇人氏,目下在承天府国子监读书,不日将进京铨选。因心慕姑娘,愿与姑娘永结秦晋之好,顾遣媒前来提亲。不想恶媒自作主张,伙同钱家骗婚,今日若不是见那钱家姑娘不对,差点铸成大错……”
媒婆此时冲进院子拍着大腿嚷嚷道,“哎哟我的宗老爷,您这顶帽子,老婆子可不敢戴啊!老婆子是按您家管事的吩咐登的门,巷尾倒数第五家,门外有歪脖梨门上贴俩门神,可不就是那钱家吗?”
宗樾的仆从留醉喝道,“好个婆子还强嘴!小子曾见这小娘子出入钱家,说了去那家打听,便可知其住所,总归在那巷尾几家其一,让你务将手札书信交予姑娘,道明原委。若姑娘看完书信肯收下手札,方才去登门提亲。公子在学监出不来,小子急赶着回乡为公子处理家务,一时不察,你倒好,伙同那钱婆子,办了这么大个赝货出来!”
“哎哟小哥儿,干老婆子甚么事儿,莫要污蔑好人哪,那钱婆子同她家大姑娘明明白白受了信物,老婆子方才照吩咐办的事哪……”
留醉闻言,恨不得一个窝心脚踹上去,怒道,“媒婆口无量斗!还跟这儿死鸭子嘴硬!钱婆子都招了!那钱家大字也不识几个,看的甚么信,明知求娶的不是她家姑娘!那钱婆子听说是举人老爷要来求亲,便硬截下信件手札,许了尔等媒婆喜娘上百两的好处银子,还跑去青山宫找道长批八字,铁了心要她家大姑娘冒充别家姑娘替嫁。好个生米煮成熟饭,好奸计,这银子花的还是咱家老爷给的聘金……行了行了,懒得与你这老婆子啰嗦,骗婚是吧,咱让县老爷来断上一断……”
陈媒婆闻言,躺地上呼天抢地喊起来,外间巷子里,传来差不多的哭嚎,夹杂着啜泣和骂声,狗儿乱吠马嘶鸣,大雁与鸡吱嘎叫,简直是乱轰轰乱作一团……
卢葳总是笑眯眯的脸已经很沉了,拉下脸扫青枫一眼。
青枫立刻上前拱手道,“这位爷,既是见官,便速速带去衙门分说吧,没得吵了咱们邻里的清净。个中是非曲直,想来街坊邻居也尽听到了,与我们全无半点干系。那些个话咱们回头再计较,目下还请速去善后,这许多人围着也不好看吶……”做个送客手势。
宗樾让留醉将媒婆带出,又低声吩咐几句,本人仍是潇潇而立岿然不动架势。
默了片刻,他正容朝卢葳露申方向一礼,“惠风自幼福薄,双亲俱已不在,家里只略有些田亩资产。如此,却也尽心竭力操持这桩婚事,使了最大诚意来求娶姑娘。因想趁上京前办妥婚事,学中又无法提前告假,故而仓促之下阴差阳错,以至谬以千里,……但在下仍诚心想与姑娘结缘,不知姑娘可否……”
卢葳打断,“你这书生好不奇怪!我家姑娘还这么小,她能做什么主嫁什么人哪……莫非你见她年纪小又独居于此便好欺负?还是你这人有什么怪癖?!”
露申在卢葳身后点头。
“小公子误会。惠风早前于书信中明示过,”宗樾顿了顿,“在下愿等姑娘及笄后再圆房,……若是姑娘婚事无法自主,请姑娘告知家乡何处,在下必登门向长辈求娶。”
“既如此,何不等我们姑娘及笄,公子亦建功立业以后再来?”
“惠风知晓姑娘只是暂居于此,况不日便要进京参加吏部点选。”宗樾一叹。
“想那昔日,杜牧游湖州,于万花从中一眼相中位女子,惜乎小女子年不过十余,便与其母约定聘金,说好十年后前去纳娶。谁想杜牧等到一十四年后方才在官场上略有所成,待他就任湖州刺史,再去寻伊,伊人已嫁做他人妇,空留下一阙叹花词。
“‘自是寻芳去校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在下实不想与姑娘那般错过。”
“哦?阁下所说,莫非是‘十年一觉扬州梦,留得青楼薄幸名’的那位杜牧?哼,我家丫头连个火都烧不好,灰头土脸的,哪敢当得此等风流才子厚爱?!我看阁下才貌双全,也不愁找不到媳妇,还是另觅佳偶去罢!”卢葳重重地拂袖。
宗惠风又是一揖,言辞恳切,“在下不敢自比杜樊川,不过借《怅诗》抒怀罢了。数日前,偶得姑娘手书,一见倾心,再三恳求,书坊方肯指点去处。本以为今日能遂平生一愿,满怀喜悦而来,不想却是遭到如此戏弄……”
露申暗自吸口气,慢慢地从卢葳身后转出身,福了一礼,敛眉道,“不知先生手中之书,是苏天爵《名臣事略》节选,蒋子正《山房随笔》,还是李志常《长春真人西游记》上卷?”
“莫非真常子道人著书还有下卷?”宗樾眼光灼灼。
露申点头应是。
“余幼时游学,曾于先生青斋中读过此书两章,念念不忘,及至如今,书楼书肆遍寻不着。方知此书成书后并无刊刻,只有极少手抄本流传在外,而先生也已故去……不想却是缘分使然,竟觅到一本完整手书,余视若珍宝便想见见原主。奈何学中有事急召,只远远见了姑娘一面,无缘交谈,却也是极倾慕……”
卢葳重重一咳。
宗樾转而道,“姑娘于后记中写到,尚有一书可与之比对参证,不知是?”
说到书,露申放松下来,思索着说,“《长春真人西游记》上卷,乃是真常子记录其师全真教掌门丘处机携弟子,应成吉思汗之召,前往西域途中所见山川地理、人情风俗及途中诗作。另有一本无刊刻的书,乃是耶律楚材丞相所作《西游录》,记录随成吉思汗西征所见,漠北、西域、中亚之城堡道里、民情风俗、山川物产,以及与丘处机之论辩……”
“原来如此。”宗樾双目生辉,“姑娘之博学,余自愧不如也。在下既是对该书倾心,亦是对姑娘惺惺相惜,想来姑娘家学颇渊,不知家下何处,可否容在下登门求娶?”
既然书如此地精彩,只谈书本不好么,怎么现聊着又回到嫁娶上去了?
露申心中苦闷不已,强自镇定回礼道,“承蒙错爱,小女不过略认几个字,以抄书糊口罢了,哪有什么博学。小女自幼便已定亲,实与先生无缘的,还望先生另择佳偶、结成兰因。”
说着话朝卢葳使眼色,无声唇语道,“不是说有事吗?走不走啦?!”
“走,走,”卢葳展开扇子扇了两下合上,眉头皱了又松松了又皱,凑过来耳语道,“是你说要去的啊,别一会儿又耍赖,你不知道我都答应人家帮忙……”
“那快走啊!”露申低声磨牙,拽了卢葳的袖子要走。
“姑娘……”宗樾轻唤。
露申脚步微顿。
“不管如何……在下对姑娘全无半点恶意,姑娘何必对在下避如蛇蝎呢,”宗樾无奈道,“姑娘便是外出,也需先梳洗一番罢。”伸手示意一下。
露申抬手欲摸头,忽见指尖黑灰,脸倏地一下红了。若是此刻有面镜子照照,更该找个地缝钻了。
她犹豫着,却是顶着花猫脸,磨磨蹭蹭地转身,第一次抬眼望向逆着金光的轮廓。这人面容清正端方,微有些深邃,身形笔直如杨,仪态是极好的,因着平心静气下来,人也显得温和从容。
露申又低头看脚尖,踌躇着问,“先生打算如何处理钱大婶一家?”
“姑娘以为呢?”
露申暗自鼓了鼓气,方才说,“钱婶不是坏人,为人颇有些热心肠,只是……有些势利爱贪便宜,喜欢耍小聪明罢了……可,市井中人辛苦讨生活,大抵都如此的……更何况,何况天上突然掉下来如此富贵,想要抓住是人之常情,她一时糊涂难免做出错误决断。钱婶一家是情有可原的罢,宗公子?”
“姑娘是怕在下果真抓她们一行去见官?姑娘在同情钱氏吗?”宗樾苦笑。
“公子可否通融?”
“……那,姑娘便不同情在下了么?姑娘可知,为了成婚,在下邀来远在乡中的族老,请来了城里尊者,不光有众位同窗好友捧场,还有国子监司业博士数位师长前来,现下他们仍在宅中,等着在下娶妇归去,等着观礼吃酒……姑娘说,在下又该如何收场、如何是好呢?”
“或者你假作坠马,便说今日大大地不吉?”卢葳出馊主意道。
“巷中这许多人,在下如何能堵住悠悠众口。”宗樾无奈。
露申深吸口气,认真看向那人的眼睛,“小女确是帮不了公子什么忙……只是有一疑问,敢问公子为何娶我?我不怀疑公子的诚意,但想听句实话。”
被一双如斯沉静如斯清湛的眼眸,如此认真地凝视着,宗樾只觉脑中空白,然后一颗心疾疾跳起来。
他知道这姑娘年岁虽小,却生得精致,假以时日定是美人。只不料她的眼睛与看上去的年纪全不相仿。那些散出的华璀莹光恍若有灵,又仿佛能照进他的心魂深处,教他的一点心思无处藏匿。
“实话么?”宗樾神色又变得几分寂寥,轻叹息道,“待姑娘肯嫁与在下,在下必真言相告。”
“若公子连真话都不愿讲一句,小女子又如何敢将终身托付与公子呢?”
“在下对姑娘绝对真心诚意。姑娘既是有家人,婚姻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余下……倒不劳姑娘多挂心。姑娘还是先梳洗去罢,咱们后会有期。”
宗樾拱手,如来时一般,一阵风地去了。
留下卢葳、露申与青枫三人立于院中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