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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踯躅青骢马,流苏金镂鞍。吉日良辰,天光正好,承天府外青林县西南街的秀水巷,幽窄深长巷子铺满红妆。

      鞭炮鼓乐开道,大红灯笼引路,果牲铺排。高头大马前是健仆提一对儿扑棱棱活雁,紧随马后是三乘亲迎花轿。

      轿前以净茶、四色糕点供奉轿神,八抬大轿红幔翠盖,上插龙凤呈祥幡,婀娜随风转,四角挂翠宝丝穗,乃是新娘正轿。另两乘分别坐着压轿男童与亲迎女使,随后是杂彩百余担,批红挂花从人一二百,郁郁如洪流入巷。

      有个青衣小厮,突兀地从红妆海里冒出头,如一尾鱼艰难地逆流而上,挤过巷口哄抢喜钱的大小萝卜头,穿过伸长脖子掂起脚尖瞧热闹的人群。

      人群后,缀着位不合时宜的锦衣粉面小公子。

      年方十六七,玉冠轻裘手执泥金小扇,磨着脚尖正自不耐,见小厮回来地啪折起扇子,扬声问道,“打探得如何?是住此处吗?”

      小厮青枫点头应是,双掌扶膝张嘴顺气。好家伙,这时辰赶巧的,人挤人真真儿要了他小命。

      卢葳摸摸下巴,与青枫道,“也不知谁家娶妇,这阵势在小镇子上算得头一份了。哎青枫,那丫头也快到嫁人年岁了罢,许久未曾见,也不知是何模样了……”

      青枫回道,“这嫁女儿的人家,是跟咱表外甥姑娘隔了两户的街坊,市井里的小门小户,瞧样子怕是高嫁了大户人家吧。”

      身旁路人插嘴,“那可不?那钱家不知走啥运,家中大妞竟教位举人老爷给瞧中了,爷们没瞧见头前聘礼,听说光聘金银子就抬了两大台哩……”

      青枫诧道,“哟,莫非娶亲的举人老爷年岁不轻,此乃续弦?”

      “非也非也,那老爷不过二十多岁,是什么舍什么堂监生,听说学问好的很哪!”

      卢葳闻言而笑,面上带出股子贵介公子哥儿的风流气象,只如今年纪小稍嫌稚嫩。“莫非,这新嫁娘生得是貌美如花羞煞嫦娥?”

      “啥?我看钱大妞还不如我家三妮子好看哩。”边上婶子尖声尖气抢嘴。

      青枫回头,眼珠儿在大婶面上滴溜一圈儿,与自家公子同时交换了个无语望天儿的眼白。

      路人又道,“那有啥?钱婆子可说了,她家大妞是大富大贵做官太太的命,还诰什么命的,青山宫大道长亲批,你家妮子有这命吗?”

      “什么有的没的,使上大把银子,咱也能给妮子批上一个!”

      “呵呵,命里无时莫强求哇……”

      “呵!老娘看你这老货是豁嘴儿的骡子卖了个驴价——嘴欠!”那大婶撸起袖子瞪开眼。

      路人边躲闪边回嘴,“泼妇婆娘怪道你家闺女嫁不出去……”

      青枫咧嘴呵呵笑,卢葳使折扇打了小厮脑袋一记,“热闹瞧得高兴不?你小子是不是忘了公子我有正事要办?”

      “哪能呐?哎公子,鞭炮声儿停了,想是迎亲的进了门,咱们这会子去正好。”

      “走着。”

      青枫在前扒拉人头,主仆俩奋力穿过办喜事的人群。经过花轿与扒着轿帘朝外瞧稀奇的压轿男童对了个正眼儿,卢葳“嘿”地一裂嘴,把白胖男孩儿吓呆了回去。

      又路过张灯结彩披红挂绿的门户。那窄小院子,拥满前来亲迎之人,委实局促。守门口的女方家人倒是满脸喜庆,皱纹团作朵写意大秋菊。

      再前行不多远,来到座小宅子前。虽也应景地挂上两只红灯笼晃荡,但跟办喜事家一对照,蓬门荜户瞧着很是冷冷清清。青枫前去敲了半晌,方才有人来应门。

      想是听到动静一路小跑过来,门扉“吱呀”一声打开,来人气息略急,发髻在头顶随身子颤颤巍巍个不住,手指尖儿紧扣门栓处,面上沾着几道可疑印迹,裹一身灰扑扑衣袍。

      “呃,卢葳?”一双眼睛闪了闪,屋主先认出这对儿主仆。见二人呆头鹅模样,忙拿手背蹭蹭面颊,口中说道,“怎么赶这会子来了?”

      秀眉几不可闻地一蹙。

      这一蹭吧,面上更添黑灰,余处倒衬得愈发的白,教人想起一句“软温新剥鸡头肉,滑腻初凝塞上酥”来。

      就是瞧着这脸和身子,怎么看怎么不搭。身量倒是长了不少,长手长脚的,可没什么起伏,挺拔地像少年。面孔仍是那张没长开的小脸,看上去顶多不过金钗之年(女十二)。

      “卢什么葳,没大没小,叫表舅。”

      白露申小姑娘嘀咕着,不情愿地行了一礼,“小表舅安好。”

      “小什么小?叫表舅!”

      “可我还有大表舅,二表舅,四、五、七……”露申故意掰着手指头数。

      卢葳磨磨牙,转头便见院中西南角冒出一股浓浓青烟,那烟顺风而飘,大有朝这边过来的架势,立时感觉自己也有些头顶生烟。

      “哎哎,你说你这丫头,没事烧火作甚?就你那手脚笨地,莫不是想把厨房点了,好帮街坊邻居添把喜庆,还嫌这巷子不够乱哪?”拿眼神支使青枫赶紧去处理。

      “总得用热水啊,”露申为难地挠头。这一下松松挽起的叠髻摧眉折腰,几缕发丝散落鬓边,她浑然不觉,“生火仿佛也没那么难的罢,我都摸到了其中关窍,假以……”

      “假什么假,你就不是那块儿料!术业有专攻懂不懂?!”

      “这些时日,姑娘莫非连做饭也学会了?”青枫利索地灭火回来,眨巴着眼儿问。

      露申面颊浮起一丝嫣粉,勉强道,“就,凑合吧。有时请邻里姐姐们帮帮忙,哦当然,我亦会回赠她们些点心零嘴儿的。”

      青枫咧嘴笑,“小人就说姑娘挺在行的嘛。亏得公子接了信,得知姑娘下山,还忧心姑娘没法儿独自个儿生活,想送俩丫鬟给姑娘使呢。人都物色好了。”

      “别别,”露申摆手,“我不要。”

      “为何?”卢葳收起掌中象牙骨泥金扇,歪头打量这一进小院。

      巴掌大的院子,靠墙根植了排琴丝细竹,青翠伶仃。竹下一口水井,余下杂花香草摇摇曳曳地,认不全乎。

      说布局杂乱吧又似暗有章法,像半副快雪时晴的草书帖,连踩脚下野草也生得十分地,嗯,葳葳蕤蕤。感觉这丫头人在市井里,也住得跟山野清居差不离。

      “养不活。”露申直白道。

      “哟,用自家外甥女儿出银子么,你舅舅我还缺这点子……”

      “表的。一表三千里的表。咱俩真不熟。好了罢,人也看过了,我这儿也没好茶招呼,没事咱下回再闲叙。”露申摆手,捂嘴打起呵欠,眼中泛出莹润润的光,一双眼越发地幽澈而晶亮。

      “……这时辰犯的哪门子困哪?”

      “闹闹哄哄地,都好几日了,昨夜更是折腾整晚,过会儿送嫁完约莫可安静些吧。再不好好补个眠,我想我能成为本朝建朝以来第一人……”

      “什么、什么第一人?”

      “不用得道便飞升的第一人啊。”露申一本正经说。

      卢葳一噎。这才看清表外甥女眼底两抹青痕,是真的由内及外的青,而非沾染上烟灰。

      青枫敢紧表明来意,“哎呀好姑娘,我家公子寻姑娘有事儿呢。”

      “那明日请早。”

      “别别别,真是要紧事。”

      “睡觉大过天。”露申做个请的手势。

      卢葳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小书呆,我有个朋友他……”

      “他如何?该不会是——猫猫狗狗也丢了吧?”露申浓睫一翘,朝卢葳丢白眼,“自打帮您找回狗儿,有完没完哪这?都说过那‘毛将军’是我运气不好踫上的,差点儿还挨了将军主子一口……您就不能小小地放过我,让我哪儿凉快待哪儿去?”

      “哎呀不是,不是猫狗,”卢葳手心打着扇骨儿,含糊道,“凌霄,嗯,其实是我的好兄长、你四表舅的好友,他一朋友昨夜失了踪……”

      就说卢葳这人没朋友吧,露申撇嘴低声嘟囔,“哦这回可更棒了,兔子汤的汤。”

      “什么汤?”卢葳歪着身子凑过头来。

      “从前,守株待兔那位宋人,白捡了只兔子,便剥皮清炖了,请好友来喝汤。汤甚美,友人归去便告诉了自己的朋友。次日,家里来了许多人点名要喝兔汤,皆云是朋友的朋友。那人只好拿出几盆清水请众人饮之,曰:此乃兔子汤的汤。……嗯,朋友的朋友,配兔子汤的汤,岂不美哉?”

      卢葳干笑两声,“偏你会杜撰,又编排表舅舅我哪,你这什么意思?”

      “实非杜撰也……意思嘛有二。其一,我的水平,就是那喝完的兔子汤呀,就别总惦记了呗。其二,小表舅兄长友人的友人于我,便如那清水一般无二的。说真的,我没理由抛开心爱的床,拒绝与周公之约啊……”

      言罢拱拱手,作乞求状,“卢公子,好表舅,请高抬贵手放表外甥女睡觉去吧。是真困哪。”

      “瞧这巷子一时半刻消停不了,能入睡嘛?”

      青枫赶紧道,“公子说得不错。姑娘想必不知,这送完嫁,女方家中还要宴自家宾客呢。”

      露申立马露出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卢葳拿扇尾挠头,趁势道,“我这个,真的十万火急。若姐儿你不便出手相帮,也陪表舅走一遭呗,没了你在,表舅就是百般主意也没法子去帮忙找人哪。你也晓得,表舅那倒霉催的运道委实是不提也罢……”

      话音未落,只听青枫扬声喝道,“什么人在外面?鬼鬼祟祟!”门口人影儿嗖一下跑没了。

      却不知为何喜乐声停住,巷子里骤然静下来,如日夜不停加温的沸水被釜底抽薪,连升腾的水汽儿也在空中凝滞。

      喜娘率先打破这份静,在钱家门口跌跌撞撞地撵人,口里叫道,“宗老爷,哎哟宗老爷,咋会弄错呢,哎哟就是这家,是这钱家姑娘呀!”

      新郎的仆从怒叱,“好个陈媒婆何喜娘!竟敢合起伙来李代桃僵糊弄我家老爷!当我家老爷是吃素的不成?!”

      媒婆大嗓门叫屈,“甚么李甚么桃?钱家姑娘盖着盖头,正在屋子里等着哩。宗老爷,老爷……”

      仆从一脚踹向媒婆,“哪个钱姑娘?哪来的钱姑娘!那姑娘生的那般粗,不掀盖头也晓得身形不对!那手一看就是个烧火丫头……我家老爷要聘的是知文识字的小姐,从头到尾都不是这家的钱姑娘!”

      青枫睁大眼睛张嘴感叹,“哟,这不是……戳包儿么?”

      “什么是戳包儿?”卢葳露申齐问。

      “戳包儿啊,是咱京里人的行话儿,就是京中有女嫁外地人为妻妾,相看的时候找个美的出来拜见,到临娶的时候,就找那老丑嫁不出去的换一换抬走……”

      “这书生莫不是书读傻了?”“这也行?”

      “咋不行,娶都娶了,吹灯就凑合凑合吧,……不光这,还有栽秧儿、戏鱼儿、仙人跳……市井里花样多着呢。”

      正说着,巷子里的喧闹声好似挪到了自家院外,三人抬眼去看,见门口有人疾步遣风地走进来,身形高挑萧肃,颇有风仪。

      待近了些,便见这人脸上阴沉沉,像在压抑着怒气,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来人一进院子便径直朝向露申方向,不错眼珠儿地瞧着她,那目中也不知含了多少未明情绪,……

      这好像也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还身着青绿色鹌鹑补子九品官服,乌纱帽左右各簪金花一朵,这,这可是时下的新郎吉服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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