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札记》栖鹭迟迟

8、活人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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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遇见水野椿先生的那个夜晚，镰仓县恰逢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夜晚都似乎被整个的冻住了。路灯的光芒实在过于昏暗，走在到处积雪的街道上也得打着手电筒才能看清楚方向。正是在这种伸出手都要犹豫几分的夜间，水野椿孤零零地一个人就按响了店里的门铃。

　　大概是十点左右，像我们这种店里平日里来客就少得可怜，更遑论这种快要打烊的时候了。我轮到店里的夜班，负责照看整个一楼和二楼的物品保存，若有客人要来看货，则要及时给店长B先生打电话。

　　我正打着瞌睡，手头上清点着货单细目，从玄关尽头传来的幽森清脆的铃声叫我浑身打个哆嗦，一下子清醒过来。

　　“谁啊？马上就来！”

　　我先是大声问了一句，即刻心里就稍微有点发怵。素日里我就颇为胆小，值到夜班也总是再三推脱，这一次本来该值夜班的山口由于家里妻子临产，不得不把我拉出来顶上。

　　会是谁呢？我心里揣摩着，一面慢慢踱步走向玄关，店长B先生之前也交代过晚上一般是不会有客人来的。不会是什么奇奇怪怪的人吧？

　　杀人犯？还是模仿成人类的鬼？这些怪谈我看得很多，脑中不禁浮想联翩，但是开门一看到面前的男人的时候却一瞬间放下心来。

　　这是一个身躯看着略微瘦削虚弱的男人，披着一件绀色羽织，黑色短发，脸色苍白，鼻梁高耸，眼窝深陷，只有一双黑漆漆的瞳孔似乎能把别人的灵魂给吸走。总而言之，如同一个常年纵欲过度的男人，显然不会有什么危险。

　　而且我一下就看出面前的人似乎有很重的烟瘾，尤其是那只右手总是在摆动着，似乎不知道要放在什么地方才好。

　　“您好，我曾听人说这里是卖人偶的地方，我能进来看一看吗？”

　　男人吸了一下鼻子，说话的同时喷出大片的白色雾气。

　　“这么晚还来确实太冒昧了……可是外头真的太冷了。”他低头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让我进去取个暖也好。”

　　我急忙反应过来，拉开木门，摆好拖鞋，“当然可以，您还是赶快进来吧！”

　　嘱咐好客人换好衣物和鞋履才能进入店内，这是B先生在员工守则里写下得最重要的条目。此外还要为专程来访的客人准备好茶水，舒适的接待环境，交谈时的语气要温柔和蔼等等。

　　男人对自己所受到的待遇似乎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只是听说店里禁烟之后明显失落了好一阵时间。

　　“好像还没有介绍一下我自己，”男人坐入实木柜台后的沙发长椅上时才若有所思地提及自己，顺手从身边的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我叫水野椿，是一位游记作者，正在一路上收集我的所见所闻。”

　　递过来的一小张方形名片上除了一贯要写上姓名、职业、联系方式外，我还额外看见印在最底边的一句话——如遇「怪异事件」，可随时联系本人。

　　水野椿注意到我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解释道：“「怪异事件」就是那个……啊，怎么说呢……就是一些突然的，科学也无法解释的事件。”

　　我一下子就联想到古代的阴阳师，嘟哝道：“你是说那种像安倍晴明那种阴阳师才能去解决的事情吗？难道说你也会什么阴阳术吗？”

　　这也太夸张了！

　　我怀疑地瞪着水野椿，却见他腼腆地微笑，挠了挠头，俯过身来低声说：“倒也不是什么阴阳师……我毕竟是个游记作家嘛，为了书籍销量，得想点办法的……”

　　“收集现实世界里旅行中所见所闻的真实怪谈，这就是我的书的卖点……”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水野似乎是担心自己解释的不够清楚，“比起平平无奇的普通游记，现代的人们早就拥有各种各样见识世界的方法，譬如说电视电影、网络图像啦之类的，虽然还不是太普及……但总有一天每个人都接触到这些的时候，普通游记一定会被淘汰的。”

　　“我是自觉无法写出称得上经典的游记作品，所以就只能依靠这种看起来非常离奇的方式了。”

　　水野讪笑着，喝了一口茶几上的红茶，然后才疑惑地问道：“说起来这里是卖人偶的地方吧？为什么我进来到这里居然一个完整的人偶都没有看见过呢？”

　　提到我的本职工作时，我不由得打起精神来。

　　按照B先生的安排，在我的工作柜台对面就设置着一列列展柜。其中只是存放着一些大小不同的人偶部分关节和肢体而已，除此之外的货架上还有人偶用假发、各色材质不同的眼球、形形色色的人偶装扮衣物等。

　　为了装潢风格与人偶经营协调一致，一楼的设计是典型的巴洛克风格。暗红色金浮雕花纹壁纸，走上去咯吱咯吱响的实木地板与橡木柜台，展柜中心吊着沉重巨大的华丽枝形吊灯，每一列的展柜外面都覆盖着一层红色天鹅绒幕布——只能在营业时间内掀开，现在还没有放下——尤其是这昏暗的照明，最容易使顾客受到展品的影响，因而促使顾客做出购买的决定。

　　不过客人问什么我就回答什么，因此只是说道：“一楼只售卖人偶零部件，完整的人偶都放在二楼了。”

　　“完整的人偶？”

　　“啊，是的。二楼的人偶大部分都是店长的作品，不过其中很大一部分都被预订了……”我说，“我们店里不仅依靠制作和售卖人偶赚钱，同时还要依靠从举办人偶展的收入来维持开支。”

　　“毕竟您也知道，人偶这东西多少有点敏感的……又是些小众爱好，不这么办如今连房租都要付不起了。”

　　我做出一副感叹时事深以为然的样子，好像我才是这家店的主人一样，实际上我说的话多少有点夸张成分。

　　不过人总是喜欢听点夸张的东西。

　　水野椿点点头表示理解，吸吸鼻子，感叹道：“确实是啊，更何况如今还是冬天呢！生意很难做吧？”

　　“不，这倒是没有，只不过收支相抵的状态确实是常有的。”我摇摇头，回忆起B先生的那副由于操劳过度而造成的苦相，“而且店长因为又要做人偶，又要主持店里各种事项，倒是早早一副未老先衰的样子。”

　　“说起来我们店长听说也才不过三十岁的人，看起来倒像是五六十岁的样子了。”

　　“这大概是由于制作「活人偶」的缘故吧？”

　　水野椿的眼神里有种不易察觉的挑衅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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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人偶」顾名思义，是经过特殊加工的形态能够与真人极其相似的人偶。由于「活人偶」是店里的特营产品，除非是店长的朋友亦或者是被他人介绍，只有极少数一部分人才知道。

　　我顿时警惕起来：“「活人偶」的制作过程确实相当耗费精力，不过因为「活人偶」的定价昂贵，没有特殊需求的人一般很少想到定制「活人偶」。”

　　“我能亲眼看看传说之中的「活人偶」吗？”水野椿的身体后仰，深深嵌入在皮面沙发之中，如果这个时候有根烟则会更好。

　　果然他也是慕名想来看「活人偶」的人。

　　“你有那个名单吗？”我小声问他。

　　水野椿茫然地摇头，“什么名单？”

　　如果没有名单的话，这样的人……我想起B先生交代给我的话。然而那种事情，怎么可能说做就做——即使不用考虑道德与法律纠纷，那对我也实在是太困难了。

　　我皱眉做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这个要店长允许才行。我们只是普通员工，没办法做这个决定的。”

　　然而如果被店长知道我没有按照他的要求那么做，我的下场也许会更惨。我只好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接着说道：“不过如果只是想参观二楼的话，倒是可以。”

　　“虽然没有「活人偶」展出，但是也有许多其他制作精良的完美人偶。”

　　水野椿显然有点失望，不过还是遵循我的提议与我一道从旋梯上了二楼。到二楼的展厅有一段长长的走廊，顶灯投下暗淡的黄色照明光，我为了抑制住内心的恐惧，故意和水野椿并排走着。

　　整个楼道里响起一前一后的脚步声，我勉强找了几个话题聊一聊，因为水野椿那稍显快活和自在的语气，那种令人极度不适的诡异寂静终于缓解了许多。走廊尽头是一扇已经有点掉漆的黑色木门，我摸索着按下墙壁两侧上的壁灯开关。

　　二楼展厅处在一种昏黑暝寐的氛围之中，展柜按照回形排列。每一个人偶都放置在单独的长方形橡木柜中，血红的天鹅绒底衬完美的烘托出人偶肌肤颜色的鲜活。每一次经过这些人偶的身边时，我都会有种偷窥他人刚刚死去的新鲜尸体的羞愧感——这排列整齐的橡木柜不正如同尺寸缩小的棺材一样吗？——并且我总觉得这些人偶仿佛会在什么时候苏醒过来。

　　尤其是被层层展柜环绕的中心展柜之中，放置着的则是B先生此生最得意的作品——「爱莎」。卷发漆黑，映衬着洁白的皮肤，如同童话之中的白雪公主。精致俊朗的五官定格在永远沉睡的阶段，双手交叠于胸前，仿佛下一刻就会苏醒过来。人偶身穿戴着巴洛克风格的暗红丝质长裙，领口打着蕾丝卷边，每个褶裥里都缀上水润的珍珠，摇曳着鲜丽的光影。尤其是那脆弱而洁白的皮肤，简直和活人一样。

　　水野椿跟随着我的脚步，一路看过各色人偶，直到在白色标签纸上写着凌乱的「爱莎」两个字的最完美的那个人偶面前才停下脚步。

　　我仿佛听见了水野椿屏住呼吸的动作，人人都会这样，只要看见这具人偶，就算是最不懂得人偶工艺的外行人也会忍不住为眼前近似活人的人偶而击节赞赏。

　　“实在是……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水野情不自禁地感叹道，我在一旁也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种激动的情感。

　　“简直就和活人一样！”

　　他小声惊叫道。

　　我在水野的旁边默默注视着展柜之中沉睡的少女，这具人偶好像睡了太久太久了，永无苏醒之日。

　　“这是店长最完美的作品。”我说。

　　“据说这具人偶的原型是店长年轻时的初恋，制作时向其中倾注了太多感情，因此才能显得如此逼真。”

　　“您只要看看自己手上的皮肤，就能感受到这人偶的肌理是如何的鲜活了！”

　　“浅沼，这就是传说之中的「活人偶」吧？”

　　水野椿突然转过身来笃定地看向我，在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之中，我清楚地看清了自己的样貌。

　　华丽的外貌，永远半睁似睡的双眼，还有安稳地放在胸前的双手，这一切都安详而静谧，令人联想到那位沉睡的公主。只要能有人来看看我也好，这一切……这一切都太寂寞了！

　　然而另外一个沉浸在黑暗之中的男人却并未搭话，只是默默地念叨着：“不能被店长知道……不能被店长知道我没有处理掉知道「活人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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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刀划过水野椿的胸口时，我几乎快被跳出心脏的恐惧感扼制了呼吸。水野先生，求您快点逃出去！快点逃出去！不然下一个人就要轮到您了！

　　水野椿踉跄地向后退了两步，他的身体恰好撞到展柜上，展柜玻璃一阵剧烈地晃动。浅沼一击未成，又立刻向前扑了过来，展柜丁零当啷地晃动简直让我头晕目眩。

　　水野椿灵活地避开浅沼的攻击，由于巨大的惯性，浅沼的匕首刺向展柜的玻璃。时间好像停滞了一秒后，我闻到了久违的铃兰花香水味。

　　B为了纪念初恋，每天都会在二楼喷上女孩最喜欢的铃兰花香水，而这对我却如同一个自由的象征。我被关在这里那么多年了……那么多年，我的父母、哥哥还有妹妹，他们都还记得我吗？

　　曾经一起来到这座人偶馆游玩，然而只有我来到了神秘的从来不示于外人的二楼展厅。那个时候的「爱莎」，还没有制作完成。因为缺少与人偶适配的完美眼珠，那个时候的「爱莎」还只是一具空洞洞的普通人偶。

　　「活人偶」的关键，是人的眼睛。

　　我被残忍地杀害了，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三天过去……爸爸妈妈们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我呢？什么时候才能过来看看我？有谁能来救救我吗？我好害怕……好害怕这样一日又一日的无尽黑暗……

　　B时常过来看我，有时是仔细地端详，有时则把客人带到我面前来谈「活人偶」的制作。每一个看见我的客人都会由起初的不信任转向震惊，进而狂热地信任B交代给他们的一切。

　　我忽然感到身体猛地一下腾空，然后是腰间被手臂环绕着，在激烈地前后摇动中，空气遽然冷了许多。好像是在漆黑的室外了。

　　男人大口大口地喘气，奔跑在布满积雪的街道上。好冷啊。雪花都飘到我的脸上了。可是男人还是没有停下来，一直不停地奔跑、奔跑，能奔跑到哪里去呢？我好想问问男人。

　　“我啊，是一名游记作家，但也是怪谈收集癖好者。”水野椿低头看向我，鼻息呼出长烟，帽子下的脸露出腼腆温吞的笑容，“果真是「活人偶」吧？真是一双美丽的眼睛。”

　　水野椿好像在对我说话似的，可我只能回以无尽的沉默。美丽得如黑曜石一样的眼睛，是我打小就引以为豪的事情。

　　然后水野椿就遮住了我的双眼，眼皮上是微温的干燥的手部肌肤的触感。那只手缓慢地移动着，近似留恋地摩挲，还有那冰凉的雪夜的风，在我都是久违的感受。

　　“暂且安心地睡下吧，爱莎。”他说。

　　?

　　这是我记忆里最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