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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雨中游魂 ...


  •   叫做水野椿的男人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山里还在下着大雨。空气潮湿,大雨倾盆,哗啦啦的简直没完。水野椿披着湿淋淋的茅草斗笠,下颌儿紧紧贴着胸脯,佝偻着身子紧跑慢跑,泥水四溅地下到门檐里来。他脱掉斗笠后就地坐在门槛上,隔着寺庙破落的瓦檐,不知向外望着什么。

      也许是在看山中的雨景吧,可是在我看来这完全没什么好看的地方。这是个看着瘦弱却又古怪的男人。肤色苍白,跟十几年没见过太阳光似的,一双漆黑的探不进光的眼睛,深深陷进那对眼窝之中。

      水野椿倚着门柱,正将手中被淋湿的深绿云杉绉绸羽织拧干,身上一件单薄的浅褐色单衣,从刚开始就一直哆哆嗦嗦的,想是怕冷打寒战。

      “诶,那边的……”我叫了一声他,指了指面前的火堆,“过来烤烤火吧,都冻成这个样子了……”

      这当儿已是秋末了,十一月多,山里下过几场小雨后温度骤然下降。这次的雨不知什么时候能停,只希望不要耽误了我赶路才好。

      水野椿抖了抖手上的羽织,将羽织悬挂在窗户旁的铁钩上,然后也在火堆旁拣了个位置坐下,一面烤火,一面自顾自地说道:“啊,我叫做水野椿。职业是游记作家。”

      透过暗蓝的火光,他有些苦恼地拍拍脑袋,那嶙峋的影子也跟着在墙壁上张牙舞爪地晃动。

      “我本来是想到山对面的县城里去的,谁想到路上遇上这么大的雨。”

      水野椿望向门外,浓墨似的云彩笼罩在山中,雨势渐大,半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苦笑着,搓了搓手,又说:“幸好这山路边上还有座破庙能挡挡雨。”

      “话说你也是在这寺庙里躲雨吗?”水野椿问我,他的视线朝着我的背后望去。

      顺着他的目光,我也往身后幽深黑暗的地方看去。在那个角落里横断着一截泥金佛像的莲花底座,而另一截跏趺坐姿的地藏菩萨像头朝着角落,侧躺在地上,与一堆茅草枯枝相伴。手上还结着一贯的说法印,拇指与中指相捻,好像还在对着广大众生布施。

      倒坍的地藏菩萨塑像上的金漆早就剥脱殆尽,脸颊上还剩却一些残金,暗影隐隐发亮,悲悯漠然的神情在幽蓝的火焰照耀下蓦地显出几分恐怖。

      我莫名认为那佛像好像在觑视着我,不由打了个寒噤,小声说:“我要回家来着……家里人一直在等我,可是路上下了大雨……没法子,刚好又遇上这庙就进来躲雨。”

      水野椿长长“哦”了一声,问说:“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吧?你家里离这儿远吗?”

      门外的大雨下得雾蒙蒙的,恍如云烟一般。冷峭的风从门边上漏进来,好像火也是冷的,像熊熊汹涌的洪水。

      “我家……我家就在山对面南边的村角处。”我挠挠头,总感觉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本来没有下雨的话,赶路今天晚上应该就能到家了。”

      水野椿摸摸下巴,沉思说:“哦,原来是那边吗?我倒是还挺熟悉的,以前小时候天天过去玩。这么看来你倒是和我顺路了。”

      “可是就算是对面的县城也是穷乡僻壤的,你跑这乡下里有什么意思?”我狐疑地望了他两眼,虽然水野椿没有明说,但是我也看得出来他身上衣服的昂贵,显然不是乡里人穿得起的。

      水野椿连忙摆手,笑着说:“我是游记作家嘛……游记作家的任务就是要收集风土人情啊,这次编辑要我写一点关于自己故乡的文章,我才大老远跑过来……”

      “我看这雨就够你写的了。”我撇过眼,冷笑着说,心里怀着一贯对读书人的鄙薄感情,“你就写这山里的雨如何大,咱们土人怎么躲雨,都有一帮子人乐意读呐。”

      冷雨拍打着屋瓦,不时莫名有两滴雨星落到额头颈项上,寒飕飕的。这山岭野庙的房顶不知什么时候漏了两个窟窿,半露出乌蒙蒙的天色。整个头顶大半黑一两块不规则的斑白,像衣服补丁盖在那里。

      水野椿垂着头烤火,耸了耸肩,温吞地说:“你说的这些都是老生常谈了,销量是有,可是出版商也要吃饭……”

      “那你要写什么?”我问。

      水野椿眨眨眼睛,神秘地说:“一些乡野奇谈,亲身经历的怪异事件。”

      “哟,那不就是鬼故事吗?”我了然地说,“那你该是个写小说的才对嘛,怎么叫做游记作家?”

      “嗯,也可以说是鬼故事吧。”水野椿从善如流,“但是是我亲眼所见,并且融合了我的游赏见闻,所以也勉强可以称作游记作家吧。”

      “那这次你打算写些什么?”我好奇地问。

      水野椿摇头,说:“目前还没什么想法,毕竟还在旅途之中。倒是关于下雨,我曾经看见过一个相当有趣的怪谈,不知道这次能不能也一并写在书中。”

      “那是什么怪谈呢?”

      水野椿似乎早就料到我会有此一问,因此相当愉快地挪近了过来,面对着长而狭窄的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严肃地说道:“这个怪谈我是在某本叫做《十国列谈记》的汉代古书里看见的。”

      “大概是说人的灵魂在山野中游荡的故事吧?”水野椿挠挠头,“我的古汉文学得不好,因此只能勉强说一说。”

      我点点头,表示毫不介意。门外的大雨根本没有要停的趋势,倒不如听听他讲话消磨时间。水野椿便大胆讲述起来,不时还比着手势用以解释他的文字内容。

      “传说当年在十国之中的古蜀国,位属西南,地势险要。山林如织,云环雾绕。有位名叫赵放荆的年轻人,奉命要回乡做县官。”

      赵放荆的家乡在古蜀国的安南县,从古蜀国都城往安南县走,乘牛车也要走上半个月的路程,更何况其间又多山岭地带,蜿蜒曲折一言难尽。

      某一日赵放荆带着仆众们终于快赶到安南县,在山间的官道上,一行人早就筋疲力尽,却又蓦地开始下起了小雨。赵放荆于是与仆人们商议找个躲雨的地方,又紧赶慢赶,终于在山腰某处碰到一所久无人居的庙宇。

      赵放荆一行人一进庙中,就先对着门里的释迦像好生拜了又拜,在庙里等着雨停。然而雨势渐大,势如倾盆,慢悠悠的没个边际。在单调的雨声中,赵放荆就着佛像前的蒲团疲惫睡下。

      雨声越来越远,越来越朦胧,甚至逐渐消隐了。赵放荆再没听见雨声时,惊醒了一看门外,原来雨已停了,便唤了仆人继续赶路。不过一天一夜时间,赵放荆一行人就已到了安南县。

      赵放荆原在安南县有个幼时订婚的未婚妻,这次衣锦返乡,正欲与其结亲。他高高兴兴迎到岳丈家中,却闻得自己的未婚妻得了一睡不起的怪病,日日茶饭不思,逐渐干瘦下去。

      赵放荆念及旧日情谊,不愿悔婚,仍旧照样将其迎娶家中。大婚当日,锣鼓喧天,拜过天地后,新婚房里赵放荆揭开新娘盖头,仍见那张自幼看大的脸儿,简直是又悲又喜,自感时运多舛。

      淋漓的雨声扑打着红烛窗儿,喧闹交谈的人声渐渐远去。赵放荆欲与其妻喝下交杯酒时,却突然听得其妻赵氏的声音。

      “为何徒自认山野精怪为友为妻?”

      赵放荆将酒樽放在桌上,疑心是自己今天酒喝多了,已是大醉,竟莫名听得赵氏梦话。然而再遇细看赵氏面庞时,那女子睁开那没有眼白的双眼,又说道:“速速归去罢。”

      这一下,赵放荆大惊失色,急忙夜奔而出。小雨如丝,赵放荆不知在山里跑了多久,辗转又回到原来投宿的那个野庙里,急忙跪神求佛。待到雨止,赵放荆已被疲劳席卷,昏昏茫茫睡去。

      赵放荆醒来时却仍见身边的仆众,门外雨野茫茫,不知何时能停止,这才知晓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个噩梦。而后他们一众然再要往安南县走时,兜兜转转,竟只遇到一片荒无人烟的山岭,自此失踪不见了。

      水野椿压低声音,寒风吹得木门泼剌响。幽蓝的火花仿佛漆在水野椿的脸上,照他像个久不活动的僵尸。我不自觉移开目光,鼻腔里充溢着火焰燃烧的烟雾,干巴巴地说道:“没了?”

      “没了。”水野椿拿着自己的羽织,均匀地铺展开映着火焰,“也不吓人,对吧?”

      他呵呵笑起来,苍白的脸上透着兴奋。

      “我啊,很喜欢收集这种没头没脑的怪谈故事……有种奇异地梦幻感和刺激感,能让人的神经颤栗感动。在梦幻的故事里死去,也是快乐的。”

      我不置可否。各种或奇幻或诡异的小说故事对我没什么意义,在我看来,其实对大多数人都谈不上什么意义,仅仅是消遣时间的有趣物件儿就罢了。像水野椿这样沉浸其中,就多少有点夸张了。

      “可是其他人也只是拿着你收集的故事找点乐子,你的故事甚至不会流传下去,”我翻了翻眼皮,用木枝子拨弄着火焰,嘲弄地说,“很多都是籍籍无名,你冒着生命危险收集的怪谈……或许是人家的笑话呢?”

      而且也没多少钱。就我对他们报商出版行业所知,现在很多报社出版社都快干不下去了,水野椿的选题面向人群又小众,能有多少钱呢?他要是家财万贯,那我无话可说,我暗自嘟哝着。

      人生,可不就是个钱字吗?

      有钱什么都好说。

      当然,我看得出来眼前的人是个理想主义者。

      “那有什么关系?”水野椿说,他将羽织的另一面翻过来烤,那云杉图案的绉绸仿佛燃烧起来,“我只是在沿着自己决定的路走。”

      “我可没什么要走的路。”我撇撇嘴,望着门外烟绿色的山林,偶尔斑鸠的鸣叫会传进来,“我要是能沿着河边拾到一两只翠鸟的羽毛大大卖上一笔钱,那都很好了。”

      孔雀蓝的鸟羽在阳光下几经折射,颜色婉转多变,犹如透过万花筒能看见的五光十色的世界。在长满苇草的河岸两边,石子和细沙打磨的光滑柔软,碧波一去千里,翠鸟打从茂盛的草叶中一溜窜进水中,像打水漂似的,转眼就衔了一条鱼回来。

      就这样漂浮落下的一片翠羽,宛如多彩透明的幻灯片一样,只要看上一眼就会觉得头晕目眩。

      水野椿只是默默烘着自己衣衫,缕缕白烟袅袅流动,火焰干燥地毕毕剥剥。庙外依旧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湿土上一定打得许多坑坑洼洼的雨洼,月亮的表面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水野椿突然问,抬头盯着我。我给他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吓了一跳,回过神,茫然地说:“繁……别人都叫我阿繁。”

      “那你是做什么的?”

      “我家是织布的。”我指了指他手上的羽织,“像你手上这件衣服的布料,要花很大功夫才能织得完。染布也很花费时间精力,比不上你们。”

      “……原来我也读过书上过学,只是家里供不起,又是女孩子。”

      水野椿羞惭地垂眼。

      “我要回家去的……原先我是赶着去送织好的布料给绸缎商,拿了钱准备回家的。”

      我摸了摸衣服的口袋,想要找出原先卖布得到的报酬,然而两只口袋里却什么都没有,衣服袖袋里也什么都没有。

      “我的钱给强盗劫走了。”

      我困惑地抓着木枝,如果就这样回去家人会怎么看我呢?想着,不禁难受得落泪。回家,怎么能回家呢?庙外面的雨声一阵大过一阵,屋顶那两个窟窿也泻下雨柱,不断往腿上溅着泥点子。

      大雨隔断了路途,现在我还有理由不走。可是假如雨停了,我该怎么办呢?全家一个月努力织造的布料挣得钱财最后落得一场空,一家人可怎么活呢?家里连米都快买不起了。

      我真希望这雨下得永远也不要停。阴风阵阵,山雨飘摇。我不禁打个冷战,一屁股坐在地上,两手向后摸到地藏菩萨像冰冷的石面。回头一望,那双微阖的眼睑中垂下的目光,盖在我的影子下面,一味的冰冷漠然。

      水野椿叹口气,安慰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到时候回到家里,好好向家人做一番表白,他们也能理解你的。”

      我抱着膝盖,下巴磕在膝头上,“……他们不会原谅我的。普度众生的地藏菩萨也不会原谅我的。”

      水野椿走到门边,抖了抖那已经烘干得差不多的羽织,披在身上。拂面的雨潮的气息,好像洪水泛滥时游过身边的鲵鱼,那须子搔得人皮肤痒。

      “你知道罗浮梦的故事吗?”水野椿遥遥问道,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唐代《龙城录》里说,隋人赵师雄游广东罗浮山,傍晚在林中小酒店旁遇一美人,遂到店中饮酒交谈。赵师雄喝醉睡着了,在东方发白时醒来,却发现睡在一梅花树下。”

      “都是梦?和你说的怪谈还挺像。”我说。

      幽蓝的火焰看着仿佛很清凉,一层暗蓝的焰影如纱幕似的隔在我和水野椿的中间。他就像是即将下台的能剧演员,三味线铿锵的调子一高一低的起伏,他又念一句台词。

      “谁知道呢?”水野椿的身形宛如一个嵌在那门口乌蒙蒙云天外的暗色壳子,“梦也有美梦噩梦。比如那个怪谈就是噩梦,罗浮梦就算美梦。”

      “圆觉经里说生死涅槃犹如昨梦,也许我们现在也像赵放荆一样在做梦呢?无起无灭,无来无去。”

      水野椿的声音混在雨声之中。不知何处的草丛里有着蛙鸣和蛐蛐声,那碧青的声音与这黯淡破败的庙宇异样和谐。我冷冷瞧着他,没有做声。那梦幻的说法,与我面临的处境,有着现实无情的沟壑。

      “等雨停了,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他回过头来望我,幽蓝的暗火映在那双黑黝黝的瞳仁之中,我抬头看了看他,一动不动地靠着没有温度的火焰。

      我往哪里走呢?我才想起来,那山后是一片荒野,没有尽头没有方向。回家的路我早就找过成千上万遍,枯黄的衰草和迷雾中的密林,重重叠叠。前路根本找不到,于是只好守着这破庙,等着有个人来跟我说说话解解闷也好。

      “我不记得回家的路了。”

      我盯着那逐渐熄灭的深蓝火苗,像墨黑的夜空上逐渐亮起来的星子。火堆上炭黑的灰烬,几片枯叶只剩下空的形状,伸手过去捻碎,指头上留下薄薄的火灰。

      随着水野椿的移动,门外白天黯淡的光照进来,那佛像依旧笼在阴影之中。泥金的塑像拈花一笑,崩毁侵蚀,只是浮世尘缘作怪,香火冷落,金箔还是金箔。这荒僻的山间,就算没有下雨,也只有知道路的人才能走出去。

      “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我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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