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风自南来》采芹人

94、回青遥山

　　这是人间甲寅年九月十一日，离白云山一事过去了二百二十六年零一个月。明日，木明裳就要去青遥山，将此事做个干净的了结。

　　从昆仑山回来之后她没有地方可去，一直带着苏炎住在白云山。白云山的三季荷花真美的令人陶醉，选一根高高的树杈悠然躺下，盯着池塘中的荷花看上三天三夜也不够。

　　苏炎吃了一颗师父递给他的青果后，身体果然较从前轻盈矫健百倍，感觉自己还是个四十岁的壮年汉子，时不时握着拳头练一下臂力。

　　那日师父递给他青果时说：“炎儿，这是师父的补偿。”

　　苏炎当即痛哭流涕，真后悔那日口不择言说出羡慕魏剑那句话。师父二十岁那年就死了，死之前拼命向前趴了很长一段距离，听人说，师父死去那一刻向他昏睡的草丛伸长手臂，她是要带他回去。师父哪里亏欠自己呢，她当年也不想死，她的前景那么美好，是他这个做徒弟的没有学好本领，没能保护好她。

　　苏炎一边流泪一边啃完了青果，发誓不管师父做何决定都会站在她这边，哪怕虞师伯再可怜。

　　师父躺在池畔边的老树上已经一天一夜没有说话了，她选的那根枝丫很粗很平，足够她好好休息一番。师父出神地眺望着远方，她视野中的景色绝不是三季荷。

　　师父爱穿竹青色的衣服，从八岁那年第一次看见她，那抹青色给了他莫大的温暖。师父睡着时摘了几片叶子盖在脸上，束了袖的右臂自然垂落，竹青色氅衣的衣摆从树上倾泻，像一条绿瀑，悠然惬意。这一幕苏炎当成一幅画去欣赏，他心想：她温柔、俊秀、善良、豁达，难怪会有人去嫉妒。

　　他知道她的这份惬意只是表象，从昆仑山回来后她忧伤许多。

　　木明裳盯着池中的一朵黄色莲花，看着它从花骨朵到完全绽放，游鱼在水下戏水，把这朵莲花撞的摇摇晃晃。看累了就在枝杈上眯片刻，不知不觉就过了两日。

　　这具有血有肉的身躯使她有很长一段时间忘记自己的原身是株丹木，长在青遥山。那年虞上闻将她送去天华洞后就再也没有去过青遥山，明日去青遥山却是为了决战而去。她心里十分压抑而矛盾。

　　“师父，要吃些东西吗，明日你与九鹤洞的人必有一战，不吃点东西怎么能行。”苏炎举着一衣兜的野果向她掂了掂。

　　“扔一个上来。”

　　苏炎挑了一个通红的石榴丢了上去。明裳掰开石榴，熟透的石榴籽零零散散洒在裙踞上，她低头暗想：那么多果子偏偏给我这个七零八落的石榴。

　　没心情去吃，便把石榴放在一个树桠中间，又闭上眼睛睡下了。

　　这一觉睡的十分沉重，醒来时后脑勺又硬又痛，明裳揉着脑袋从树下跳下来，临水对影，简单梳洗一下妆容，对苏炎喊道：“炎儿，愿跟着我吗？”

　　“愿意”

　　“怕死吗？”

　　“不怕！”

　　明裳哈哈笑道：“你师父今日不是去寻衅滋事，只是报仇而已，莫怕。”

　　真的要报仇吗，她在老槐树上困惑了整整三日。报了仇之后，她和虞上闻之间应该回不到最初了。“报仇后我是否会比现在更痛快，失去的两百年就能寻回？终有一日，虞师兄结束此生历劫回到天上又忘记了今生的一切，我是不是要重复他寻我的足迹再从头来一次。”

　　她深深叹了口气：“我们走，炎儿。”

　　俯视青遥山，山峦起伏，山势雄峻，唯有九鹤洞那座山头玲珑逶迤，掩映在古柏松木之下，云雾缭绕，散溢着悠悠清朗之气。

　　明裳和苏炎降在九鹤洞山门前，迎接他们的是毛发极旺盛有些粗鲁的琢夫。琢夫在天华洞见过明裳，也知道她就是大师兄护在心尖上的人，按排行，他该叫她一声师妹。

　　“师妹，早就听闻你的大名，今日终于能正式见你一面了。”琢夫客气的说道。

　　明裳对这个老师兄行了礼，问：“虞上闻在不在？有劳师兄替我回个话，就说木明裳拜访。”

　　琢夫作了一个请的手势道：“大师兄已等候你两日了。”

　　明裳走的很慢，每一步都在打量着虞上闻从小长大的地方，好奇他会在哪个角落留下身影，好像此次来的目的不是报仇。

　　琢夫与她并列而行：“大师兄小时候很调皮，和所有男孩子一样登天入地，浑身的精力无处释放，就带上我们爬光了青遥山所有山头，抓林中的猎物躲起来烤了吃，有师弟犯错，大师兄替我们顶着，我和其他师弟都虚长他几岁，算是看着他长大。他很有灵根，小小年纪就能独自下山除害，带回无数战利品，十二三岁时就有百姓特意上山来感谢他为民除害。大师兄一直很受我们尊敬。”

　　明裳知道琢夫的意思，他的意思是：大师兄是好人，你不能伤害他。

　　“后来呢，他怎么就不调皮了，还病恹恹的？”

　　琢夫似乎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噎了半天道：“他长大了嘛，肯定要成熟稳重。”

　　“我来告诉你，为何他才十岁突然就沉稳了。”明裳盯着琢夫单纯憨厚的眼睛，轻轻笑道：“因为他十岁开始就为你们师父试各种丹药，他的身体不行了，他中了毒，中了几百年的毒。”

　　琢夫的脸渐渐严肃下来，站在原地细想木师妹话中的意思，突然睁大了那双小眼睛，拍着额头道：“原来是这样？”

　　难怪当年一向精力旺盛的大师兄突然变了一个人，常常躺在床上呕血，身体单薄而虚弱，变得少言寡语，有时候披着衣服坐在院中的树下一坐就是一整日，难怪他在后山巨石上的时间比任何地方都多，他身影单薄寂寞，笑容也十分寡淡，有了与脸庞和年纪不符的成熟。

　　原来大师兄受的苦他们一无所知，原来九鹤洞每一丸“包治百病”的神药都用大师兄的身体在实验。

　　琢夫记得那时候大师兄每年都会病上三四次，时重时轻，重的时候要躺上两个月。他素爱整洁，能走动时便穿戴的干净整齐，温文尔雅，很像个山下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面庞和身影因每次大病之后又多了几分俊秀和清冷深沉，他拖着大病初愈的疲惫坐在上首位置指点师弟们的技艺。

　　如果他一直在虞家长大，难保不会成为一个秀气的读书人。

　　琢夫的记忆中大师兄从不服丹药，常在师弟们殷勤的为他献上一粒时用冷漠的眼神看着它们，摆手拒绝了。从无生阁里出来的丹药，不仅能治百病，甚至能延年益寿，无生阁长什么样子，琢夫至今都没有见过，原来大师兄每回听见无生阁这个名字都会发抖是因为那里给了他许多恐惧和阴影。

　　想到这里，琢夫感觉自己好像为大师兄流下了泪，他伸手在眼睛上擦了一下，没有泪水，他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原来是要下雨了。

　　木师妹在前面不远处走着，她的背影欣长而绰约，琢夫发现她有和大师兄一样的气质，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气，他也突然意识到有不好的事即将发生。

　　木明裳刚走到正殿，抬头看见虞上闻从三扇门中间那扇走了出来。

　　他的脸色比十几日前看上去好了许多。目不转睛盯着明裳，一步一步向她走去。在离明裳三步距离时站住了，轻声叫了句：“明裳，你来了！”

　　明裳道：“我知道你一定在这里，是怕我偷袭九鹤洞？”

　　“对不起，明裳，我一直没有机会好好跟你道歉。我去过白云山和万秋山，总慢你一步，你去了哪里？”

　　明裳道：“你的伤势怎么样了？还疼不疼？”

　　“是我心甘情愿挨的一剑。”

　　明裳冷笑一声，心底突然生出几分看不起他的想法，奚落道：“好一个孝顺徒弟，你莫不是养好了身体等着我再捅上几刀？”

　　“只要能消解你的怨恨，每一刀我都愿意承受。”他的眼神真诚深邃。

　　“我师父对不起你，我没有资格为他辩解，曾经我发下誓言要替你报仇，就好像个笑话，有时我也看不起自己，懦弱、自私。我并没有当局者迷，师父曾经犯下的罪行必会遭仙门唾弃，可是我作为他的弟子只能站在他这边维护他最后的体面，你杀我，是我作为他的弟子该还的恩。

　　你恼怒我没有及时告诉你真相，没能站在你这一边，是我怕说出来我们之间就成了仇人。明裳，如果两百年前那件事没有发生会多好。”

　　明裳伸出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我今日来不是听你诉苦，你们想要的证据我都带来了。把老仙师叫出来，我们当面对证？”她环顾四周，笑道：“选在哪里对质呢？我初来九鹤洞对这里不熟，虞师兄你替我选个好地方吧？”她这一笑瞬间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好像在看待一件与她无关的事情。

　　“你找到了什么证据？”

　　明裳继续笑道：“很容易，我向云白打听当年在山中死掉的八个孩子，她很快就想起来那八个孩子都死于八极掌，当时还有一个幸存者。”

　　虞上闻吃惊的看着她：“幸存者？我也向云白打听过你的事，她怎么从没有提及过八个孩子的事情？”

　　明裳走上前拍着他的肩道：“谁能知道当年木明裳的死会和八个孩子有关？何况云白发现孩子的白骨已经是近一年后的事情了，谁会将两件事牵扯到一起？”

　　明裳转身走离大殿，对身后的虞上闻道：“带我去无生阁吧？”

　　琢夫快步走过来道：“木师妹，无生阁谁都不能进去。”

　　明裳瞥了他一眼道：“一切的执念和罪孽都从无生阁开始，我是非去不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