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风自南来》采芹人

86、敢断我剑

　　宋云岚无力再为自己辩解，杀师的罪恶感多年来一直压迫着她，惩罚着她，明裳的到来或许不是惩罚，而是拯救。她颤抖的握着剑，就是这把剑，杀了师父又杀了师妹。

　　“好，你我很久没有比过剑了，当年你一直赢我，现在，让我看看你的本领。”

　　“今日，你一样赢不了我。”

　　明裳脸色一沉，提剑站在宋云岚面前，指着她的面堂突然刺过去。每一招都因愤怒迸发巨大的力气，招招痛击千香雪亮银光的剑身，两把利刃发出令人胆寒的剑鸣，都没有动用法力，以最原始的力量去搏斗和厮杀。

　　宋云岚一直处在挣扎悔恨中，无法集中精力应付师妹暴怒的剑式，很快就处于下风，简单防御着她注满怒火的剑。

　　每一次尖锐的撞击声明裳都要自问“真的要杀她吗？”她可以在剑招上尽情的释放心中的怒气，可是却做不到杀她。一遍又一遍在心底喊着：“师父，对不起，对不起，我下不了手。”

　　两人之间力量悬殊，明裳把宋云岚一步一步逼近习武场的边缘，飒飒风起，宋云岚一缕凌乱的发丝覆盖在脸上，师妹的剑压在千香上渐渐逼迫到身体，她用哀伤的眼神看着师妹。

　　金云霄跳进她们二人之中，把两人的剑紧紧握在左右手，大吼一声：“都住手。”因太过用力，从手心流出的鲜血顺着剑锋缓缓往下流。

　　他目光冷峻，也有对现在面临一事的痛惜，抓住两把利刃的手勒出清晰的骨节，三人沉默一阵，他对明裳命令道：“我是掌派人，该如何做由我来决定，都放下兵器。”

　　明裳好像找到了台阶，一点一点放松手中的剑，从金师兄掌中慢慢抽了出来，转身走向虞上闻。

　　在这转身的瞬间，宋云岚也猛然抽出师兄手中的千香对准木明裳的后背，左手握剑，右手对着剑柄猛击一掌，千香像条银蛇带着毒牙刺了出去。明裳察觉到利刃破空之声急回身躲闪，千香已从她右肋擦过，鲜血忽的从竹青的衣衫上洇开，她捂着伤口茫然的盯着宋云岚：“我都收了剑了，你为何？”

　　虞上闻立时呆住了，他原本奢望宋云岚不要说出真相，故而不敢刺激她，却使她一再的伤害到了明裳。他青筋暴起怒吼一声：“宋云岚，你到底要干什么？你再三害她，究竟是为何？”

　　宋云岚永远得不到她想要的东西了，木师妹执着的深咎往事真的是救赎，鲜血从师妹捂住伤口的指缝中爬出来，鲜红刺眼。

　　师妹的双眸清澈而悲哀，事到如今，她也没从师妹眼中看见仇恨和杀意，她一直那么善良，就像当年翻看她遗留在虞师兄那里的《善事赋》时，边看边流泪，她纯善质朴，那年八月怎么就在一瞬间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事。

　　望着虞师兄暴怒的面孔和对明裳的维护，她委屈又不甘，活了两百多岁又得到了什么，终究还是看着喜欢的人永远护着另外一个人。她放弃辩解、掩藏和求生，又在一瞬间就想通了：死就死吧，师父，我也早就想去见您了。你们不是都想知道真相吗，好，我来给你们一个全貌。

　　习武场上很安静，不知是谁不小心碰到了大鼓，沉闷的鼓声“咚”的一下惊吓到许多人。宋云岚也抖了下指尖，冷静下后抬起轻柔的脚步，冷静孤傲的向木明裳走近，不疾不徐的声调：“明裳，那年的金秋，白云山，我知道是谁杀了你！”

　　她的声音很轻柔，站立在周围的人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晰无比，无疑是平地惊雷，在场的人都震惊的看着她，个个敛气屏息，噤如寒蝉。

　　被金云霄斥到丈外立着的小辈们以难以察觉的速度慢慢向习武场移回来，他们想听陈年往事：苏炎怀念了师父两百年、金云霄因顶替明裳的地仙一职愧疚了两百年、宋云岚暗恋虞上闻两百年。这些都以极大的魔力吸引着他们，哪怕被师父跪罚也不想错过。

　　明裳忘记肋下剑伤的刺痛，身子好像变成一块枯木，她的眼睛除了震惊还有慌乱，嘴巴张了半天不知道要说什么。

　　个个脸上都挂着不一样的神色，精彩的、好奇的、惊愕的、看好戏的，唯独虞上闻如死人一般僵立，死死盯着明裳的侧脸，他似乎真的连气息都没有了。

　　宋云岚转而对他轻笑一声，问：“师兄，杀明裳的凶手你不是找了两百年吗，真是感天动地的感情，你一定很想知道凶手是谁？你的脸色为何这么差？人又不是你杀的。”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宋云岚的身上，没有人注意到虞上闻脸上回肠九转的神色，他因极致的焦虑和痛苦变成了一尊石像，他这样的人，成了石像也像尊白玉雕琢的石像。

　　苏炎挣脱苏南的手，迫不及待走上来：“宋师姑，你知道凶手？是谁？是谁？”

　　今日金云霄知道的已经足够多，完全超过他的承受能力，听到白云山三个字还是无来由的从心底涌出一阵悲伤，他小心翼翼的问，生怕又得到晴天霹雳的答案：“你知道白云山的经过？那是谁杀了师妹？”

　　宋云岚慢慢走回最开始坐下的位置，从容的坐下来，把袖子往前面一摊，高高在上俯视着习武场中央的人：“要沉住气，两百多年都过来了，还在乎这么一会吗？”她望着碧蓝的苍穹算计着时辰，不确定凌清师伯何时能到，两日前就命小弟子去请了，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今日，最迟明日。

　　她望着剑场中央等待她回答的人群，都呆的像群驴，娇柔的笑了两声，又嘲讽起明裳：“师妹，以往你到哪都受人瞩目，个个喊着要为你报仇，今日在场的不少人还都想替你报仇吧。两百年，找你最疯的那个却是隐瞒你最深的人，你为何不问问他，到底是谁杀了你！”

　　众人目光像把利剑，一下又从宋云岚身上转移到虞上闻这边。

　　明裳僵硬的转过头用非常轻非常轻的声音问：“师兄，你真的知道真相，还是她在胡言乱语？那个人是谁？”她隐隐感觉到不安，事情有些不对劲，虞师兄的反应该是跳起来怒问真相，而不是现在这副像没了灵魂的躯壳。

　　明裳轻柔的声音和温暖的手给了虞上闻力气，她的手一向很凉，这时候却比他的暖和许多。他的眼神有了一点点生机，痛苦的看着她：“对不起，对不起，明裳。”

　　“你既然知道凶手为何不告诉我？”她的声音很温软，如雨露滋润心扉，给了虞上闻一些错觉，他想，可能明裳已经不计较那场死因了。

　　“你瞒我，因为那人对你很重要？你要不要我一点一点去猜他是谁？”她的声音逐渐冰冷，那只暖和的手松开了，一步一步向后退去，他急忙捞了一把，什么都没抓住。

　　木明裳自嘲道：我早该想到的。

　　她知道虞师兄是个为了她连命都不要的人，对她隐瞒凶手，那这个人的分量不在她之下。回忆起虞师兄的为人啊，他那孤寂的人生中还有谁是影响他至深的人呢，何况，白云山挥着拂尘对她射下钢针的那人是个白发的老头，他食婴提升修为，用歪门邪道的修炼方法达到目的，与师兄口中那位为追求长生近乎魔怔的师父一模一样，原来真相仅需要一个提示。

　　虞上闻眼看着明裳离他越来越远，直到她站到金师弟身旁，忍了这许久的毒终于不受控制，以尖锐的爪子抓遍周身，又像强压在体内的恶鬼终于喷薄出体外，痛苦的捂着胸口单膝跪下去。

　　“老妖女，白云山的凶手到底是谁？”苏炎因气愤，突然摆脱了岁月加在身上的大山，一跃至宋云岚面前，他这一跃十分轻盈而利落，把一直在身后扶着他的重重重孙苏南看呆了，暗想：“常听说老祖宗法力强大，今日我要开眼了！”他对老祖宗喊道：“您老人家当心啊。”

　　苏炎手中的剑还是当年天华洞人手一把的双星剑，被他擦拭的亮锃锃，在阳光下晃晕了三四双眼睛。“你竟敢对我师父下毒？竟敢杀我师祖？亏我把你当师父一样敬重这么多年。凶手到底是谁？”他那雪白的髭须气的发抖，用剑指着宋云岚。

　　天华洞的双星剑一百多年前就不用了，换了一种刀尖更锋利线条更具攻击力的三星剑，一听这无趣的名字就知道是金云霄的品味。

　　宋云岚用双指轻轻夹着苏炎手中的双星剑，淡淡的说了一句：“好怀念那个时候。”只听“咔嚓”一声，苏炎擦拭了几百年的宝剑在他宋师姑手中折为两截，一截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坠落声。

　　他气到发抖：“你，老妖女，敢折断我的剑？”举起半截断剑朝她刺去。

　　宋云岚的眼中哪里有这老头的分量，右手行云流水的捻诀施术从下方攻击苏炎，那道法术还未施展开来，忽见一道凶猛的剑光飞过来，坠石一样砸在她的手上。那剑旋转一圈又回到明裳手中，逼人的双目凶狠的瞪着她：“你还敢动他？”

　　宋云岚反应了一瞬，才知道她指的是当年被打晕在草丛中的苏炎，笑道：“当年动小苏炎的可不是我，你问虞师兄呀！”

　　明裳浑身都在颤抖，大声斥责道：“别逼他。现在是我跟你之间的恩怨。”

　　那一声“别逼他”，在旁人看来好像是一句关心。

　　“经你提醒，现在每一件事情都已明了，是我太笨，糊里糊涂把凶手想成一个陌生人。原来两百多年前你就杀过我一次！”

　　又炸起平地惊雷，小弟子们的脚又往前挪了几步。

　　“什么意思？师妹，你在说什么？”金云霄终于也呆滞了，看看这个师妹又看看那个师妹，竟听不懂她们在讲什么。

　　“渊泽帮我记起从前的事，也让我想起白云山一事。在三季荷花池畔我最后一眼看见的是千香上的鹤徽，也听到过女子的声音，可那时我已无力回头看是何人。宋云岚，你也是帮凶啊，好师姐，我和你有何仇怨，要帮那个老贼对付我？哪怕我亲眼看见插进胸膛的是千香也从未怀疑过你，因为你我是耳鬓厮磨情同手足的好姐妹。”

　　金云霄无力的确认：“你是说，在白云山宋师妹与人合谋杀你？这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