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风自南来》采芹人

70、离开北郊

　　“站了这半天有些累了，烟煌小神君，我们那边石头上坐坐。”明裳抿嘴笑道。

　　二人在崖前寻了块平整的石头并肩坐下，明裳拉过师兄的左手握在两手间，眺望着快掉进海面下的夕阳叹口气，咬着嘴唇犹豫良久才开口道：“算起来我认识师姐的时间远不如你长，她为人如何，除了她愿意给你看到的一面，你是否发现过她不同的一面？”

　　虞上闻见她两次提到宋云岚的品性和修为，知道她话中有话，不禁心中疑惑不安，“你想说什么尽管说，在我面前你还犹豫谨慎，只能说明我做的还不够好。”

　　“从前我与师姐在天华洞学艺时用的都是统一的双星剑，她现在手中用的这把我从未见过，你是否知道她的剑从何而来？”

　　“她的剑名唤千香，是我师父所赐！”

　　“是凌清师伯赐她的剑？何时的事？”

　　“师父开最后一次长生会时，各派小弟子比武，云岚师妹大出风头，师父怜惜爱才，故把尘封不用的千香赐给了她。”

　　“千香，千香？”她在嘴里念了几次，白云山那件事发生时，师姐所用的佩剑还是天华洞打造的白钢剑，那就不可能是师姐刺了她最后一剑，可是那徽记她看得清清楚楚绝不会错，细想之下觉得这其中有疑惑，忙问：“千香是你九鹤洞尘封的剑，可曾失窃过或者被人挪用过？”

　　虞上闻见她眼中有惊恐之色，十分小心的解释道：“千香的剑柄是千年沉香木所制，香气沁人心脾，才有了这个名字。师父曾经以灵气温养过千香，那剑还算不俗，后来弃之不用封在兵器间，九鹤一应大小事务都是我在管着，兵器库从未丢失过东西。你为何问是否被人挪用过？”

　　她几乎把他的左手揉皱，不停的掐一下捏一下，“我跟你提过，白云山那件事，我在昏迷中听见过一个女子的声音，插入我椎骨的那把剑就是千香，因从背后刺穿，我亲眼看见剑尖是一只鹤的徽记，与师姐手中的千香是同一把，但是她当时并没有千香，所以我的怀疑有些……”

　　虞上闻已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脸上一片死灰，手骤然变的冰凉发抖，脑中空白一片，只觉得全身都冷。

　　“师兄，你的脸色很难看？是伤势还未愈吗，给我看看？”

　　他目不转睛盯着明裳，额头上豆大的汗流了下来，待他回过神来才害怕的确认一遍：“你确定是千香？”

　　“确定，鹤是阴刻徽记，缝隙中有许多黑垢，我看的真切，只是想不明白那女子是谁，师伯的千香可曾丢过？”

　　“她没有怀疑我师父，如此显眼的线索她都没有怀疑师父，我小心翼翼对她隐瞒拂尘一事，平白无故又牵扯出千香剑，只差一点她就怀疑到师父身上。”他心乱如麻，无法集中精力细想这件事。

　　他本想选个平静的日子对她坦白师父的罪过，也会毫不犹豫把命交到她手中，但坦诚的日子绝不是现在，他还没来得及与她安安静静的待上几天，还没能从寻她的两百年中彻底回过神来，她的出现至今还像场梦。

　　“我怀疑师姐，还有一点。”

　　“哪一点？你从何时开始怀疑云岚？”他生怕千香这一线索提前牵引出师父来，担忧的连话也说不利索，整个人晕乎乎的。

　　“那次在八峰洞，我在石床上发现了一朵浅浅的兰花图案。师父曾说师姐如空谷幽兰，他替我画过一株兰花，就和石床上留下的一模一样，在他羽化位置的右手边。那株兰花只有我能看懂，我想不懂师父为何会留下兰花印迹？我想借师姐的千香去一趟八峰洞，验证一下石床上的剑痕。

　　师伯的最后一次长生会在我师父登仙之前，是不是？”

　　他点头：“上次在八峰洞你就怀疑她？怎么才跟我提起？”

　　明裳的神情变得恹恹的，垂下双目低声道：“每怀疑师姐一次我心里便多压了一重山，小时候她如长姐照顾我，师父亦是我至亲之人，我怎能轻易怀疑到她身上还随便讲出来，何况，我不能单凭一株兰花去揣测她，直到在光珠洞，我亲眼看见她手中的千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就不像是巧合。”

　　“回了启明山，我会找个机会借出云岚的剑给你看个清楚。不过，你说师叔的死跟她有关，我还是觉得不可能，你不在的这两百多年，云岚早已成了各仙门受人敬仰的前辈，行事作风颇侠义，她怎么可能对自己师父……”

　　明裳喃喃道：“是啊，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对师父下手。她曾经低调内敛，无欲无求，温婉娴雅，就像天华洞所有人的长姐。如今师姐也成了各仙门中的翘楚，时间果然能改变很多东西。”

　　修行之人讲究灵根、仙缘之说，师姐曾经那么平庸，平庸到自己十岁左右就已远超了师姐来天华洞十几年的修行，平庸到各仙门之间的比武大会她都很少参加，平庸到师父会给她暗中“开小灶”，后来，金师兄下山历练，除妖降魔都带上她，师姐终于有了小荷露角之时，这样资质一般的人，两百多年后的今天也有了驻颜之术及漫长的寿命。明裳心中有疑虑。

　　件件事都令虞上闻烦躁难安，他侧过身将明裳轻轻揽在怀中，把头抵在她清香的颈间，深深的呼出一口沉重的叹息，沉默不言。

　　他灼热的气息使明裳面红耳赤，动手推了他几下，师兄都稳如泰山一动不动，又尝试着拍拍他宽厚的背柔声问：“你今日很消沉，请走了一尊大神理应高兴才对！”

　　他把脸埋在她的青丝中，闭着眼睛沮丧瓮声的问了一句：“明裳，好像人人都会经历磨难，你说是不是？”

　　他不禁想到身边的人：明裳两百多年前的死劫、师父几百年来的疯魔、陆瀚元对他师父花暖的愧疚，即便是渊泽，也有被困万年的凄惨经历，何况他曾经在无生阁中痛苦不堪的回忆及即将面对的在明裳与师父两人间的抉择。

　　明裳还未来及出声安慰，身后的灌木丛中突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她猛然直起腰背向后看去，同时也在想：“原来肩上的泰山也并不重嘛，仅是我想亲近他。”

　　摇摇晃晃的灌木丛终于被一个人拨开了缝隙，先是伸出两只手臂，手臂上挂着褴褛的衣衫，接着伸出一条腿。明裳和虞上闻紧盯着灌木丛后的人，直到那人伸出头，明裳大惊失色道：“渊泽？你，你为何又回来了？”

　　那个人跌跌撞撞向他们伸出右手，有气无力喊道：“给我水，给我吃的，救我！”他蓬头垢面形容消瘦，衣衫褴褛，双颊瘦的有些凹陷，一双眼睛很大，即便这样颓废邋遢也看出是个长相周正的人。

　　明裳立刻反应过来他不是渊泽，对虞上闻道：“他是李瑰，这北郊国的万户之一，几年前被渊泽杀死占了身体，怎么会出现在这？”

　　她当即解下腰间的玉葫芦要倒出一盅泉水，虞上闻按住她的手腕道：“这是你的救命水，凡人喝了恐压不住那股寒气，你小心收好，我去找水。”

　　他去寻了水来几下就灌进李瑰口中。李瑰喝了几口水后平复了不少，蹲在地上耷拉着肩道：“多谢二位好心人，我是海陵城的李万户，不知何故在这平玉山的林中迷了路，费了许多精力都走不出迷林，可巧刚才听见二位在这说话的声音，我顺着声音好不容易才摸了出来。”

　　明裳问：“你还记得几年前，海陵城出现了一个妖怪，杀了另外两个万户和所有其他接任者，唯独对你他没下毒手，留你性命让你与之狼狈为奸，你不肯，他便占据你的肉身，做了几年海陵城的城主。”

　　李瑰用肮脏的右手捶打着脑袋，紧锁眉头，良久才说：“姑娘这么提醒，我好像有些记忆，但那些都是梦吧！”

　　李瑰被带下山后，在城中修养了半月时间，又兼食用了九鹤洞的灵丹，身体很快恢复如初，精神爽利，也清楚记起海陵城这几年的劫难。当他知道眼前几位仙长救了北郊万民后，率众拜倒在地：“仙长救了我们上下几代人，此恩德难报，我们一定为几位仙长设立祠堂，日日供奉，香火不绝。”

　　他送几位仙长离开北郊国时指天为誓，一定会保证北郊国的百姓衣食无忧，安葬变成了树奴的所有尸骨。一同送行的俊道拍着胸脯对陆瀚元保证道：“我是北郊国唯一的神，一定会护佑好此地百姓。”

　　最满意的当属俊道，如今他不但有自己的庙宇，享受百姓的香火供奉，吃穿不愁，似乎还得到了所有人的敬仰，不似在山中时野蛮如兽一样活着，即便有外来的小妖小怪侵袭，他的能力足够对付，倘若有他对付不了的妖怪，还能及时联系掌管“千里控”的陆瀚元，简直是他曾经连想都不敢想的日子。

　　送走了渊泽，明裳辞别了其他人先回离山。

　　分别那日，几个人在北郊的海边漫步，海面上有几只渔舟，随着大海的波浪上下颠簸，明裳指着大海的南方对师姐和金师兄道：“此片海与离山相连，海的对面就是离山，若有机会，明裳一定邀你们去离山走上一圈。”

　　金云霄看着从前的师妹面带喜悦向他介绍着一个他陌生的地方，那个地方是她消失几百年中藏身之处，那个地方让她变成另外一个人，一种异样心酸的感觉涌上心头，他走近明裳像从前下山一样，拍着她的双臂轻声道：“离山是你如今的落身之处，但你一直是我师妹。”明裳点点头。

　　宋云岚站在一侧拉起两人的手说道：“我们一直是师兄妹，师父要是能看见我们还像当初，他……”一句话说的明裳眼睛酸涩想哭，她忍住将要掉下的泪，笑道：“我只是回离山复命，要是师父她允许我下山，我会去找你们。”

　　海风清凉，带着点冷意，撞向岩石的浪涛一层盖过一层，虞上闻偷偷拉着明裳的手道：“我在奚尾山等你，你若不来，我就去离山脚下等你。”

　　他的声音被浪涛的声音盖过又被海风吹散，但她从他紧握的手已懂了他的感受。下沉的落日将五个人的身影拉长，衣袂随风翻飞，个个俊逸出尘，身影如一幅画，竟比海还耐看。

　　虞上闻望着她骑上紫鹿离开的身影，怅然若失，在海边站了很久很久，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如何去面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