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风自南来》采芹人

104、烟煌神君

　　她走在孟姬左侧落下半步的距离。

　　几个人饶过一处假山，再向前几步就是府邸的大门。两扇铜门高大雄伟，向门内打开，门旁站着两个面无表情的侍卫，见来人是孟姬仙子，其中一个侍卫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明裳正庆幸跟着孟姬免了一番啰嗦，那侍卫伸手拦住她问：“这位仙子是哪位？天界从未见过你啊？”

　　孟姬道：“是凡间一位迷路的地仙，因不识路口渴在宫外徘徊，我冒昧带进宫中。”

　　明裳立刻谦卑的回道：“凡间来的村人，头次来天界不识路，被这人间少有的宫阙楼台吸引，眼花缭乱看了半天才发现回去的路也找不着了，正渴的紧，碰到来此的孟姬仙子，是我央求她带我进宫中开开眼界。”

　　侍卫见是凡间来的小仙，顿时有了上等仙的感觉，七分客气三分傲慢的替她指路道：“饶过花园往西走几步，有泉水，请自取。”

　　宽大的庭院中央有个大花园，数百种奇花异草竞相怒放，五颜六色，苍松翠柏、桃李杏梨应有尽有，皆修剪的整整齐齐高低有序，果然是越长不了花草的地方对草木的要求越高，想来孟姬仙子没少光临彤华宫照顾这些花草。

　　明裳确实有些渴了，她按那侍卫指的方向寻找泉水，走过花园中央的一条小径时，突然看见栖息在梧桐上的一只火凤凰，凤凰浴在通红的火光中如一枚小太阳，光彩耀目。

　　明裳活这么久还没细看过凤凰咧，猫着脚步慢慢接近。那火凤凰正在闭目打盹，转动眼珠之际忽见树下站着一个陌生人，顿时受了惊吓支棱起翎羽，周身的火焰如惊醒一般张牙舞爪的烧了起来，火势“噌”的一下就吞了附近的梧桐枝叶，凤凰引颈嘶鸣，又把林中的鸟雀吓的扑棱棱乱飞。

　　明裳手忙脚乱，一时不知如何救火，突然扫到小径尽头的泉水，遂迅速跑过去用衣服兜了沉沉一下清水，待回到梧桐之下时水也漏光了，又脱下湿哒哒的衣服要去扑火，刚欲纵身上树灭火，突然身后传来沉沉的一声斥责：“你是何人？敢闯彤华宫？”

　　那人随即施法灭了梧桐上的大火，负着一只手凌厉的盯着她。

　　熟悉的声音让明裳全身一震，拎着湿哒哒的外衣迅速转过身。刹那间，胸膛有种沉闷的痛感，却让她痛的欢快，呼吸变得急促了些，脑子里一会想起紫鹿拴在何处，一会想起师父是否还在小屋前等她回去，又想到身后的凤凰是否再次燃烧，脑中一团浆糊，想哭也想笑。

　　她把乱七八糟的情绪统统压了下来，淡淡叫了声“师兄”，这世上只有自己知道这声久违的师兄包藏了她多少思念与懊悔。

　　她等不及他应声回应，重逢的震惊和激动使她忘记眼前这人是烟煌小神君，急切的向他奔赴而去，没等她跨出第三步，脚边突然出现一点小小的爆裂之声，这爆裂声是烟煌为阻止她上前掷下的两枚火弹。

　　明裳停下脚步，恍然记起这人是烟煌神君，她的师兄从未对她这样粗鲁过。

　　烟煌神君身着金色暗纹的广袖鹤氅，沿着纹路缀了许多小而圆润的珍珠，即便在林荫下这通身也流光溢彩，唯一稍显不协调的是他未戴发冠，只用一枚朴素的木簪束起了头发。

　　十几年不见，师兄好像变了许多，身量气度与从前显然不同，从前的师兄温文尔雅、清朗俊秀，像棵月下松，眼前的烟煌小神君器宇轩昂神采飞扬，像方才燃烧的梧桐。明明是同一张脸，却判若两人。

　　这让明裳进退无措，杵在原地愣神地看着他。看着看着，身后已熄灭的火吹过来一阵烟雾，熏的她双目刺痛，泪水夺眶而出。

　　就在刚刚，烟煌小神君抱臂站在窗前听林中传来的鸟鸣，凝望那片花园出神，火德星君走过他窗下，用力咳嗽了一声，道：“你的故人来了，出去见一见吧。”

　　收回神思的烟煌不解的问：“故人？”

　　没等他换好衣服，就听见一阵莺声燕语在同师父招呼，故人是孟姬仙子！

　　他套上最后一件氅衣系上衿带，透过窗子忽看见花园的中央冒出一阵黑烟，烟势由淡变浓就在须臾之间，他迅速跳出窗户朝黑烟方向赶去。

　　彤华宫火器多的不重样，但是都有收纳的库房，派不上用场之时就放在库房中，那些火器放的越久火势就睡的越沉，绝对没有失火祸及他处的危险，独林中那只火凤凰活动的范围比较大，平常就栖息在梧桐上，稍有惊吓就烧成一片，这也是彤华宫不易长草木的原因。

　　当然，即便失火，对彤华宫人而言灭火也是小事一桩，动动指头就能解决的事。

　　想必林中的黑烟又是那只凤凰引起的火。

　　烟煌小神君赶到林中时，忽见一个穿绿裳的姑娘笨拙的兜着水企图灭高处的火，哑然失笑，站在那看了片刻，又见她用湿衣扑火，终于忍耐不住喝问是何人，那姑娘被他一声喝问吓的浑身一颤。

　　他本以为这姑娘只是与孟姬仙子同来的侍女，可是待那姑娘转过身来看向他时，心中猛然一惊，好像一场惊醒的梦魇，浑浑噩噩辨不清真假，心里若有所思，又不知思的是何物，轻起唇角要发问，又不知问何事，“这姑娘看着好生面熟！”

　　没等他清晰的捋正心底片刻的凌乱，绿衣姑娘突然就奔了过来，慌乱中居然朝她掷下两颗火弹，掷完立即就后悔了，“能用衣服兜水灭火的人能聪明到哪去，怎么可能是坏人。”

　　烟煌神君见她泪流满面，立刻慌了手脚，走上前赔礼道：“姑娘你别哭，吓到你了，我给你赔礼道歉。”

　　明裳擦掉眼泪抬眼问：“你准备赔我什么礼？”

　　烟煌一下子被她问住，张口结舌道：“此‘礼’非彼礼，只是赔给仙子你这样的一个礼。”说完果真躬身行礼道歉。

　　明裳笑道：“我不要这些虚头巴脑的礼节，我要你头上的松木簪，那是我的东西。”

　　烟煌自然十分好奇，随手就拔下松木簪递到明裳眼前，问：“姑娘认识这个？”

　　明裳点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轻声道：“是我的东西，我想拿回来，不知可不可以？”

　　烟煌神君陷入了庞大的漩涡之中，看不见的力道拽着他浮浮沉沉，不知要被拖往何处，突然想起他新生之后睁开眼的瞬间，内心是那么彷徨。

　　因一场玩闹害了人间的三条人命，烟煌神君清楚记得师父火德星君为自己求情，赦免了死罪，往人间历劫几百年。如今已脱胎换骨，而那几百年间所发生的事似乎记得又似乎记不得。

　　按天界的规定，忘记了历劫之事不对，他需记住那些苦难，才能为曾经犯下的过错做出警示，而记住历劫之事也不对，若有人动了凡心，历劫便又前功尽弃。所以，若记起那几百年的事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刚才看见木明裳的一瞬间，深埋心底的往事好像开启闸门，细水长流缓缓流动起来了。

　　好像睡了长长的一觉，醒来时已躺在彤华宫曾经的卧房中，熟悉的案几和笔墨纸砚，床尾一幅美人图依旧在他醒来的瞬间对他巧笑倩兮，花园中的火凤凰估计是它年事够高的缘故，声音还那样沙哑聒噪。他从床上坐起来下意识的摸摸胸口的位置，看见满脸喜悦的师父和上升星君，还有彤华宫昔日的同僚，都在恭贺他的脱胎换骨，“好歹是顺利历了劫难，今后便是一片坦途。”

　　“烟煌神君不在的这些时日，实在找不到棋手，堪堪等了你这么久，终于回来了，可喜可贺！”

　　他们说着恭贺的话，他却头昏脑涨茫然一片，扶着床沿站起来又虚脱的倒下，师父按住他又要爬起来的身子：“你刚历劫归来，顺序还有些颠倒，不要急着走动，躺些时日自然就慢慢记起来了。”

　　他望着火德星君，心道：他是当年在林间传授我御火之术的那老者，可是那片山林是怎么一回事？

　　脑中的记忆有些杂乱无章，想的多了，眼神都变得呆滞迟钝，师父又安慰道：“不要勉强，慢慢来！”

　　人间都有一个传言，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殊不知天上的一天会漫长的很，时间如停滞一般。自回来后的这些时间，烟煌慢慢接受了小神君的身份，穿起以往的衣服也没那么不自在，他已记起在天界时的一切，至于历劫那几百年，每想起就会晕晕沉沉。

　　有一日，烟煌小神君因心中空落孤寂，大有失魂落魄之状，便从案几上站起来，从旧衣服里摸出了两样旧物，一根松木簪，一块磨的有些粗糙的祥云玉佩，他盯着两样东西感慨道：“果真是历劫去了，连佩戴之物都如此粗劣简陋。”随手就把松木簪插在发髻上。

　　现在眼前这绿裳姑娘说这松木簪是她的东西，这令烟煌小神君又陷入一场与记忆争斗的漩涡里。他皱着眉头深思许久，脑子依旧是空白一片，便问：“你的东西，为何会在我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