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风自南来》采芹人

102、都结束了

　　金云霄料理了凌清仙师的丧事后，将九鹤洞收归天华洞之列，由琢夫代为掌管着派内的大小事务。盛极百年有“长生洞”之称的九鹤从此消失不见，自凌清仙师死后再没有一粒丹药练出。

　　木明裳跟着金云霄回了天华洞，暂时在那落脚，因为宋云岚还在囚禁之中，迟早得有一个结果。

　　枯松仙师的遗骨重新安葬的日子选在九月二十八日。厚重的棺木入土之时，明裳没有流泪，因为站在她身旁的周宏河用那超龄的口气安慰她道：“这些仅是一副枯骨，与草木无异，老人家留给你的东西该在你的脑中，该在你的言行之中。”

　　一锹一锹的泥土落在棺木上发出沉闷声，明裳低头望着周宏河的侧脸，这孩子目光炯炯，有种很冷漠的气质，或许是看透一切的聪颖，不知他将来会不会成为师父那样豁达包容的人物。

　　宋云岚没有来，她把自己囚禁在房中一言不发，萎靡不振，常问那个从门缝中递水递饭的弟子：“明裳回来没有？”众人都不解她为何期盼着恨她的木师姑回来。

　　坟墓的最后一抔土盖上之后，明裳让所有人都回去了。

　　她盘腿坐在师父的墓前，像从前一样跟他谈天，谈起自己这些年在离山的日子，虽无忧无虑却常常浑浑噩噩，总觉得身后有她弄不清的牵绊，谈起金师兄是多么懒的人，怕记不得每个弟子的辈分，干脆都让他们唤他师父，谈起九鹤洞丹药和神秘的无生阁，她神色悲伤的倾吐道：“师父，九鹤洞的丹药每年救那么多人，我逼死了凌清师伯使百姓从此无药可求，你说我是不是成了罪人。在报仇这件事中，我好像做了自己该做的事，可是结果却不尽人意，很多人都难过，我也很难过。”

　　“师父，宋师姐弑师，罪大恶极，可是我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我不想被仇恨蒙蔽又令许多人伤心。我若放了师姐，您会怪我吗，我好想知道您的想法，有弟子会说我包庇，是他们不懂数百年前同在您膝下谈经论道的师兄弟之情是如何的可贵。”

　　她觉得师父还躺在那张藤椅上轻轻摇曳，认真听着她的每一句，“师父，虞师兄死了，是我杀的。”每想起他的模样，明裳都有种窒息的悲痛，浑身变得冰冷。

　　她低着头坐在坟前，像个忏悔的小孩，呜呜咽咽哭泣道：“师父，我还能找到虞师兄吗？”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极轻微的踩碎落叶的声响，明裳头也不回就问：“你终于找我来了。”

　　陆翰元递给她一坛酒，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你知道吗，我从第一次见你，就很不喜欢你，可能因为我败在你手下，或者是心疼上闻君那些年所受的苦，也许你这人太把爱恨分的清晰明了，凡事一定求个结果。可结果是什么，上闻君死了，宋云岚也要死。虞上闻死了，我连替他报仇的借口都找不到，因为最伤心的人是你，他也是甘愿死在你手中。”

　　明裳在师父坟前又倒下坛中的酒，然后仰着喝下了一大口，擦擦嘴道：“那你想不想替他们报仇？他们都是你的挚友，却都要死在我手中。”

　　“你知道我来找你的目的，能不能放了她？你师父的事情早已尘埃落定，你揪着不放，还会造成你不想要的结果。”

　　“比如什么样的结果？”

　　陆翰元认真道：“我会阻拦你，我必须救下云岚，打斗中必然会有无辜的死伤，你惋惜白云山死去的那些孩子，就不惋惜天华洞的弟子，他们——”

　　“好，我答应你，会放宋云岚一条生路。”明裳淡淡一笑。

　　陆翰元吃惊的看着她：“我以为我要费些唇舌，或是法力。”

　　“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明裳道：“宋师姐心胸狭隘，妒心极强，我要收回她的法力，撵出天华洞。以后你陪在她的身边一定要将她引向正途，以后怎么走就看你们自己了。”

　　陆翰元激动的语无伦次，拿酒坛的手都有些发抖，他用另一只手按住发抖的右手道：“我收回刚才说的第一句话。”

　　“为何要收回，你讨厌我，才能让我清醒，这世上没有谁是完美的，也没有谁做的事情绝对正义。”

　　“木姑娘，为何你又决定不杀云岚？”

　　明裳望着师父的坟淡淡道：“你从未见过我师父，他那人啊，是个明月入怀之人。”顿了顿又道：“还因为你，我不想看见这世上又多一个伤情之人。”

　　“多谢木姑娘。我向你保证，今后在仙门之中若听到我们的名字，一定以美名进了你耳中。”

　　当宋云岚听到虞上闻已死时，重重的跌坐在地，又哭又笑的骂道：“你可真是天下最蠢的男人，寻她那么多年，原来就是为自己寻个死期，她究竟哪里好，甘愿死在她的剑下。”又指着窗外喊道：“木明裳，你不是要我的命吗，快点杀了我吧，来取我的命啊。”

　　她在屋中半癫半狂喊了一天，门上的锁被打开了，“吱呀”一声门被推开，长林小心翼翼走到她的身边说道：“宋师姑，师父和木师姑都在燕灵殿，请您现在就过去。”

　　待在屋中的这些时日，宋云岚懒于梳洗，也不思饮食，她形容消瘦、蓬头垢面，与曾经的模样大相径庭。

　　她还未跨过燕灵殿的门槛，就看见背对着她立在师父牌位前的师妹和大师兄，周围肃穆庄重，安静的有些令人生寒，她知道今日就是她的死期，悬了十数日的心突然就平静下来。

　　跨过门槛，宋云岚走到师父的灵位前跪了下去，过往那些抓住她不放的悔恨感终于因为她坦然接受死亡而不再缠绕着她。

　　她磕过头转头带着不屑的笑意看着木明裳道：“我准备好了，动手吧！”

　　明裳静静地看着她祭拜过师父，问她：“宋云岚，你说你忏悔过，是真心吗？”

　　宋云岚依旧笑道：“将死之人，我的想法还重要吗？我是否悔过无需对外人道出来证明我的诚心。快杀了我吧，我一刻也不想看见你。”

　　“你若诚心悔过，我与师兄商量过，决定留你一命，今日便逐你下山，以后决不能再踏入启明山半步。”

　　宋云岚听见逐出师门，吃惊地看着她：“你要将我逐出师门？凭什么，要杀就杀，为何要将我逐下山？木明裳，你真的好狠。”

　　金云霄道：“宋师妹，这是我的意思。你弑师本该一死，看在这些年你以天华洞的名义除恶扬善，我和师妹决定饶你一命。”

　　宋云岚扶着金云霄的腿央求道：“大师兄，不要赶我出师门，我听说被赶出师门的人会遭人唾弃，受尽万千羞辱，你直接杀了我吧，我还想做师父的弟子，以他弟子身份赴死。”

　　一直隐藏在幕后的陆翰元掀开帘幕转身走了出来，他蹲在宋云岚面前，抓住她的手臂道：“云岚，跟我下山去，天大地大，难道没有我们容身之地？你从来没把我的心意放在眼中，我求你认真看我一眼，今后我一定无时无刻都陪在你身边，为你挡去流言蜚语，我们去寻一处无人知晓的山林潜心修行，你若厌倦了修行，那我们就做一对隐居林间浊酒清茶的夫妻，你不是喜欢画画吗，那山中的景致任你画上多年也画不完，云岚，跟我下山吧。”

　　他生怕说的慢了，木明裳会改变主意杀死宋云岚，因而那语速又急又快，手指紧紧捏着云岚的手臂，两行清泪从涨红的双目中流出。

　　这是宋云岚第一次看见陆翰元哭，也是第一个为她哭的男人。她愣神地看着他道：“我是杀了师父的卑鄙无耻的人，你不害怕我吗？”

　　“那些统统与我无关，我只记得倒在奚尾山睁开眼睛时，是你向我伸出一只手，我喜欢你，那时候我就喜欢你。”

　　宋云岚愣了很久，又朝着枯松仙师的灵位重重的磕头，喊道：“师父，师父，弟子请您原谅！”其声哀婉悲凉，带着无尽的悔恨。

　　突然，梁间传来一声空旷缥缈的声音：“只要你诚心悔过，今后不再有害人之心，过去的事情就忘了吧。”

　　是师父的声音，金云霄、木明裳和宋云岚踩着凌乱的脚步齐齐抬头在殿中寻找声音的来源，明裳激动的落下泪喊道：“师父，是您吗？出来一见吧。”

　　直到明裳看见站在最接近灵位前的周宏河，瞧着他那一板一眼的脸，才明白那声音是他发出来的。

　　明裳在灵位前拿起宋云岚的千香剑，拔剑出鞘，对她道：“宋云岚，你与天华洞的过往有如此剑。”

　　她用青玉剑缩小而成的匕首一刀斩断千香，剑尖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剑柄也从她手中滑落在地，“哐啷”一声结束了宋云岚与天华洞的所有关系。

　　宋云岚瘫倒在地望着那把断剑默默流泪，两百多年恍然之间就过去了，那年她牵着师父的手蹦蹦跳跳爬上天华洞之顶，望着燕灵殿发出惊叹之声，问：“师父，我今后会永远待在这里吗？”师父笑着回她：“只要你想，就可以一直留在这里。”

　　那年师父的身体还很健朗，她也还是个总角的年纪，对将来会发生什么一无所知，“师父，原来我并不可以永远留在这里！”

　　明裳扔掉断剑后带着周宏河走出了燕灵殿。

　　宋云岚的法力是金云霄收回的。后来明裳听说在收回她所有法力之时，宋云岚一声没吭忍下了所有的痛苦，没了法力的维持，宋云岚的容颜将从新开始，她好像骤然老了几岁，疲惫不堪。下山之前，她跪在习武场朝着燕灵殿又磕了一回头，才跟着陆翰元沉重的走下了山。

　　明裳望着远山又落下的红日愁思茫茫，她希望多年后还能在世间听见斩白花宋云岚的名号。她转首问身边的周宏河：“那日殿上，你怎么学起我师父的声音和口吻？”

　　周宏河坐在明裳身边抛三块小石子，漫不经心的说道：“我看出那位宋姑娘确实为过去的事悔恨不已，不知何故，我从心底觉得她可怜，便来了那么一句。”

　　明裳好奇的问：“你如何看出她的悔恨？”

　　周宏河道：“你不在天华洞那二十几日，我刻意几次走过她的院子，见她拿着祖师的遗物一直跪在地上一句话也不说，她要不悔过，为何等着你回来审判，我想，这些年她受的煎熬一定超过了所犯下的罪过。”

　　不知道周宏河的这番话是否代师父说出，明裳奇怪的盯着他清瘦的脸庞看了许久，直到周小哥瞪着她道：“想从我脸上看出花来？其实我很不解，你为何经常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就好像，就好像——我们以前认识。”

　　明裳突然哈哈笑道，顺手摸了下他的头道：“我们一见如故，可能真的认识也说不定哦，小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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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清风自南来》大约还有三章就结束了，这个故事到此结束。
我再讲另外一个故事，希望大家收藏下一本哦，为了引人注意，名字还没个有意思的，暂定《吾非孤生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