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夫何求》时月祈

22、悦心

　　从那以后，初歌都没见辰寰笑过。

　　他好像变成一只刺猬，把自己藏在外壳下，与一切外来关怀都针锋相对。

　　初歌心中好奇。可是花时间探究无关紧要的人和无关紧要的事，未免过于奢侈，他不能把一分一秒浪费在修炼以外的事情上。

　　那日因为惦记辰寰生气的原因，已经让他在自己最擅长的音律课上频繁发挥失常，他不能放任自己这样。毕竟人家辰寰就算再不如意，也是凤倾山的五殿下，而他自己除了拼命向前，别无退路。

　　可惜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初歌管得住自己的好奇心，却管不住别人的嘴。

　　没几日，“辰寰惨遭好友抛弃”的消息便在众学子之间流传开来，随初秋寒风钻进初歌耳中。

　　如果传言属实，那么辰寰现在必定相当孤独。

　　真痛快！

　　这个消息让初歌心情十分畅快，就连修炼都更有劲头了。

　　他原本打算今天晚上好好睡一觉，弥补前几日通宵的消耗，可现在他只觉得干劲十足，于是连夜把后天要交的文章给书写完毕。天色将白，他才趴在学堂桌上昏睡过去，直到被周围的嘈杂声吵醒。同窗们已经来得差不多了，正聊得火热，像一群嗡嗡飞舞的蜜蜂，吵得他眼冒金星。

　　初歌不想去看他们，他垂下眼眸，却在这一瞬瞳孔陡然放大——

　　写了一晚上的作业不见了！

　　困意尽消，初歌快速检查四周和桌子底下，可是什么都没有。他牙关紧咬，扫视了一圈，果然见到那几个凡人少年正对着他这边交头接耳，样子就像观摩猴戏的看客。

　　初歌坐在原地不动，因为反正也问不出个理来，不如不问，这样至少还不会被人当做跳脚的狗。

　　他的淡漠显然没有达到别人预期的模样，于是那几个凡人少年走了过来。为首人趾高气扬地说：“初歌，你这几日夜不归宿，都在做什么啊？”

　　另一人附和道：“肯定不是学习喽，你看他连书本都不带，谁知道是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哇，小小年纪就不学好，果然神族就是不一样呢。”一人贴着初歌的脸耳语道，故意不让外面那些贵公子听到。

　　初歌没有说话。这几个凡人少年都是他的室友，他原本以为至少可以和凡人相处融洽，谁曾想在凡人的圈子里，他依旧是个异类。不过那些凡人说他是“关系户”也没说错，他的确不是靠着正当手段进来的。

　　“初歌，都是同窗同寝的兄弟，你天天黑着脸给谁看啊？”

　　“人家可是后仙的后代，听说母亲还是位鲛人公主呢，咱哪配做人家兄弟啊。”

　　“难怪、难怪。”

　　任由周围风浪起，初歌稳坐读书台。只不过风刮得太大，让他眼睛酸涩，顿时涌起一股波澜，却咬着牙不让那股暖流涌出。

　　正焦灼间，身后传来一个稚嫩又清脆的声音。

　　“走开！你们敢占本殿下的位置？”

　　初歌随众少年一同扭过头去，见辰寰正气哄哄地现在后面。众人这才发现原来竟是因为少年们围在初歌身边，不得已抢占了辰寰的位置。

　　其实辰寰今日来得够早，周围还有好些空位，他根本不需要坐在这个角落。可他既然没有坐在别处的意思，别人也不敢教他做事，只能灰溜溜地各自散开。

　　辰寰板着小脸，噗通一声坐下，竟然破天荒地掏出书本开始主动念书。刚念几句，便卡壳了，半天没能念出下半句话。

　　初歌鄙视地瞪了他一眼，小声嘟囔道：“‘玄牝之门’，哼，这么简单都不认识。”

　　这句话却被辰寰听到了，他对多嘴的人怒道：“大胆！”

　　初歌也意识到自己多嘴了，竟然一不小心把对辰寰的鄙视当着正主的面说出，吓得险些心跳骤停。

　　好在对方表现虽凶，可肉嘟嘟的小脸过于娇秀，生起气来全然让人无法联想到他的本宗火凤，反倒更像一只受伤的狐狸幼崽，让人忍不住想去摸摸他的小脑瓜，给他顺顺毛。

　　想到此，又一个不小心，初歌竟笑出了声。

　　糟糕，他竟接二连三地惹怒这位贵中之贵的贵人！

　　初歌被自己的举动给吓到了，立马背过身去。深深呼吸，调整一下自己过分的面部表情，然后转回身子，准备开口道歉。可迎接他的并不是想像中的暴跳如雷。

　　只见辰寰耷拉脑袋，对着书卷泫然欲泣。

　　道歉的字句如鲠在喉，初歌不可思议地盯着辰寰，实在不敢相信方才的口不择言，竟让他委屈成这样。

　　不过自己好像也没说什么太过分的话吧......

　　初歌收回目光，悄咪咪地趴在桌上，感叹已经好些日子没见过这个男孩明媚的笑脸了。

　　娇生惯养的贵公子可真脆弱！

　　初歌撑起身子，铺好纸张，抓紧补写被人偷走的作业，顺便时不时地偷扫辰寰两眼，而后者直到开始上课，都没能缓过那股悲伤劲儿。

　　打那以后，辰寰好像比以往用功许多。可是他落下的功课实在太多了，月末小考成绩出来后，他的成绩依然稳居最末。而初歌这边也不妨多让，被母亲从傍晚数落道天黑，听得大脑都已麻木。

　　挂断通灵阵，初歌没有腾云驾雾，而是缓慢地向居所走去。他脚步沉重，每一步都在湿泞山路上烙下深深脚印。

　　“一百零三、一百零四、一百零五......”

　　初歌数着自己的步数，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他集中精神，不去胡思乱想。就在他数到三百五十六步的时候，隐约听见了一阵哭声，好像是从旁边林子里传来的。

　　哭声扰乱了初歌的思绪，他站在原地，一只脚悬在半空许久都没有落下。

　　“数到多少了？”

　　思路断层，初歌眉毛拧在一起，收回步伐，朝那个讨厌的哭声寻去。

　　他没有走很远，仅仅穿过一小片林木后，便瞧见哭声的源头。

　　只见辰寰正盘腿坐在榕树粗壮枝干上淌眼抹泪。

　　初歌藏在暗处凝视许久。而辰寰貌似并没有任何好转迹象，反而越哭越伤心，越哭越上瘾。

　　初歌原本被这哭声吵得心情烦躁，可渐渐的，他好像适应了，甚至觉得那放纵的哭声，如滚滚海浪来袭，击穿了他麻木已久的心房。

　　记忆中，初歌好像从未哭过，或者说，从未放声大哭过，甚至为数不多的抽泣，也总难通过他倔强的牙关。此时此刻，初歌好想像眼前的男孩一样痛快发泄自己的情绪，可酝酿许久，不但一滴泪都挤不出，反而笑了起来。

　　没有人会同情他的软弱，包括他自己。

　　初歌定定凝视那个只会哭鼻子的小废物，心中暗暗嘲讽：若非出身尊贵，就凭他？还天之骄子？呵！还尊贵？尊贵……

　　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族群，既然未来注定要攀附权贵，那不如直接一步登天，搞定辰寰，毕竟似辰寰这般傻里傻气的贵胄小公子，打着灯笼也再难找出一个！

　　犹豫再三，初歌决定赌一把。

　　像是怕自己突然出现会吓到这位小弟弟一样，他缓步而行，走到树前才轻声问道：“辰寰弟弟，你怎么啦？”

　　哭声戛然而止。

　　看到来人，辰寰奶凶奶凶地吼道：“呸！谁是你弟弟？你不过是个后仙后裔。”

　　初歌心中不悦，面上却笑容更甚，“之前也不知道是谁一口一个哥哥地叫我，怎么翻脸不认人啦？”

　　想起辰寰第一次叫他“初歌哥哥”的时候，声音甜甜的，好像在“初咯咯咯”地笑，他心中的不悦不禁淡了几分。

　　辰寰显然也想起来了，他撇撇嘴，瞪着一双饱含霜露的大眼睛颤抖地说：“那你理过我吗？你们谁都不理我，你们谁都不理我了！”说完，一滴露水又冲破眼眶，奔涌而下。

　　果然还是因为朋友都不跟他玩了。

　　初歌连忙笑道：“你别哭呀！我这不来找你玩儿了嘛。”

　　“不需要！后仙后裔，你不配与本殿下讲话！”辰寰嘟起嘴巴。

　　“好好好，我不讲话。”初歌笑道，跟着纵身一跃，眨眼间便坐到辰寰身边。

　　辰寰神色愕然，月光洒在他脸上，折射出如被瀑布冲洗过的闪闪晶光。

　　“我不讲话，我给你唱歌听好不好？”初歌抬起双手，捧住辰寰秀丽的小脸，擦抹掉他脸上残留的泪痕。

　　这个动作太过唐突，辰寰一时竟忘了挣扎，干巴巴道：“我、我不听！”

　　初歌笑道：“我唱歌可好听了。”

　　“我不听！”

　　辰寰回过劲儿来，扑腾着便要挣脱初歌的束缚，却被乘势一把搂住了他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初歌清楚自己放肆过了头，但他偏要堵一把自己的天赋。他没给对方反抗的机会，直接放声而唱：

　　“今夕是何夕
　　碧海蓝天齐
　　往忆，任他随风去
　　昨夕何处去
　　不必思故地
　　随我，海阔天空里

　　纤云有意，邀金风玉露相遇
　　月明星稀，衬迢迢银汉旖旎
　　花落成雨，太擅撩弄俗人心
　　此间逍遥无尘音”

　　从他开口的那一刻起，辰寰便放弃了挣扎，扭头紧紧盯着身旁的歌者。

　　初歌望向天空，脑袋随着音律而左右摇摆，脸上挂着一副不常出现的天真烂漫，唱完一段后，方转头看向辰寰，并对他沉迷的样子相当满意。

　　初歌握住辰寰的手，笑着带他飞上枝头，脚踏根根林木，一路飞驰，继续唱道：

　　“把酒临风，享心旷神怡
　　破浪千万里，踏月影，笑看风云起
　　优哉游哉，此间乐无极
　　唯有我同你，明月里，长相聚
　　......”

　　唱完并没有停住脚步，而是口中反复哼着方才的旋律，继续带辰寰在林木之巅遨游，直到力竭方才落地。

　　辰寰脸上尽是运动过后的红晕，正巧与他眉心朱砂互相呼应，好不娇艳。

　　初歌虽然气喘，可他不染纤尘的脸上依旧透不出一丝血色。平复下来后，他试探地问道：“辰寰弟弟，我唱的好听吗？”

　　“不许你这么叫我。”辰寰撇嘴，狠狠瞪了他一眼，可是气焰明显淡了许多。

　　初歌察觉到他的变化，立马见好就收：“好呀，殿下怎么说就怎么是，那么请问辰寰殿下，我刚才唱的好听吗？”

　　初歌面露期待，毕竟为了更好演绎这首歌，他方才几乎将全身的灵力都凝聚了起来，没道理不吸引人。

　　辰寰却垂眸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话把初歌整愣住了，他确实不懂词中之意，只知道这是他们鲛人族的一首古调，名曰《悦心铃》。

　　传说中，一位人族将军在一场浩劫中成了残废，终日郁郁寡欢。而鲛人祖先的一位公主闻之，便将此曲唱予那个将军听，并且日夜相守，为他排解忧愁，后来他便不再寻死了。所以初歌认定它是一首清心养神的歌曲。况且初歌坚信，他都不懂，辰寰文化比他差多了，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在他面前显摆知识。

　　估计是对初歌一脸错愕的表情表示无语，辰寰直接指着周围环境质问起来，“这有海吗？这有浪吗？这有酒吗？”

　　一连三问，更是问得初歌一脸懵圈，“……？”

　　辰寰将手从初歌掌中抽回，拍去身上风尘，道：“你自己听听，这里除了有月亮，方才歌里唱的，还有什么？”

　　一首歌罢了，他竟然还找参照物呢！

　　初歌心里嘟囔这人真难伺候，脸上却赔笑道：“殿下若喜欢看海，回头我带你去东海呀！我家就在东海，那里特别美！”

　　辰寰把手背到身后，扬起下巴道：“我现在就要去。”

　　“……”

　　“我现在就要去！”

　　“这......路途遥远，恐怕不太方便。”

　　“所以，你也和他们一样，根本就不想赔我玩！”

　　辰寰赌气地盯了他眼后，胳膊一甩眼看就要走。初歌但觉不妙，立马追了上去，一把抓住辰寰的胳膊，强颜欢笑道：“殿下别生气，我陪你去就是了。”

　　这话就如定海神针，瞬间终止了辰寰的怒意。他停下脚问道：“当真？”

　　初歌没有说话，强颜欢笑地点点头。

　　既然已经都到这一步了，可不能半途而废，这位殿下不就是爱玩吗？

　　陪他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