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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梧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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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风高,一片寂静。
初歌今晚失眠了。
他裹着毯子,独自坐在台阶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天上的月亮。忽听前方有推门声,定睛一看,原来无音也醒着。
“你也没睡。”无音走到他面前,用一种陈述的语气说。
初歌赶忙做个嘘声手势,指向常平房间方向摇摇头,接着又指向自己身旁的台阶。
无音会意,顺势坐在他身边。
二人一个看天,一个看地。不知过了多久,方听无音压低声音问:“为何让我来教平儿?”
初歌依旧看着天,近乎在喃喃自语般说:“叫什么呢?”
无音顿了顿,道:“平少爷。”
初歌道:“连起来呢?”
无音略微思索,道:“为何让我来教平少爷?”
初歌突然笑了,偷瞄了他一眼,“你好无趣。”
无音显然不知自己哪里又错了,只怔怔地看着初歌,直到后者再次开口。
“当然是因为,让你教他不用花钱。”
“你现在又不缺钱,莫家小姐给你的诊金,够寻常人家吃几辈子呢。”
初歌耸耸肩,“你看,我说了你也不信,还问什么?”
没有了白日的歇斯底里,此时此刻初歌满脸都透着一股孤寂,反倒让无音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沉默许久后,初歌还是给出了一个解释。
“随缘堂我不打算开了,你这个伙计闲着也是闲着,就给你换份差事,不然让你天天吃闲饭,你岂不又要内疚自责了?”
他语气轻松,可无音好像听着不对劲,试探道:“你要去哪?”
“哪也不去啊!”
“那你为何不开医馆了?”
“爷有钱了,享清福不行?”初歌轻飘飘地瞪了他一眼。
“行。”无音笑道。
初歌瞪归瞪,他心里还是挺佩服无音的,因为他的确留不了太久。
一直以来,和蚌精的交易都是支撑他生活的动力,如今基本已经尘埃落定,他的生活突然没了盼头。他只想混日子,一直混到蚌精带着人偶娃娃来找他,人偶虽然是个假的东西,但至少套着那张令他朝思暮想的皮囊。
往后余生,总算有伴了。
至于常平和无音,希望未来各自安好吧。
初歌疲惫地闭上眼睛。
那天以后,常平辞了店小二的差事,每日专心和无音读书学习,日子过得单调但充实。
相比之下,初歌的日子真是单调得足够彻底。
他身子几乎长在了床上,每天从早躺到黑,又从黑躺到早,连吃饭都要在卧房吃,不给他送来他就绝食要挟。
面对初歌如此胡闹,无音并不妥协,坚持要他下床吃饭,二人总是不欢而散。只有常平心疼老父亲,会主动送饭给他。
冬去春来,天气一日暖过一日。无音多次邀请初歌出去晒太阳,都被无情拒绝。
这日天气正好,无音再次推门闯进初歌房中。一进门就看他衣衫不整,歪七扭八地躺在床上,用一把蒲扇蒙着脸,遮挡从窗户洒进来的暖阳。
初歌懒洋洋道:“我还不饿,不用管我。”
正说着,突然眼前一亮,蒲扇被人拿起,太阳光直射在初歌脸上,刺得他忙用手捂眼。
“我懒得骂你,你也别来招惹我,你现在归平儿管,好好教他功课就行了。”初歌揉着眼睛不悦地说,
“天天躺着,我怕你这把老骨头吃不消。”
“呦呦呦,当了人家师父以后果然了不得了,敢这么跟我说话,小心我再店规伺候。”
“哪来的店,哪来的规?随缘堂的招牌都撤了。”
初歌透过指缝去瞄那张毫无记忆点的脸,重新加强了一下对他模糊的印象,“爷有钱了,随时把这里改成随缘书院,你信不信?”
没理初歌胡扯,无音一本正经道:“我再问你一次,起是不起?”
初歌抢答道:“不起。”
话音刚落,无音转身就走,竟然没再跟他纠缠。想着往日里好歹也要大战二十回合才肯作罢,如今他走得这般轻松,初歌倒有些不适应了。他不禁爬起,靠在床头坐好。
没过一会儿,常平蹦蹦跳跳着走了进来。
初歌刚想阴阳怪气两句,却被一阵酒香吸引,脱口而出道:“桃花酿?”待看清楚常平手中的杯子,确定香气果然是从他这边传来的,便再也坐不住了。
常平把杯子凑到初歌面前晃了晃,“爹,无音叔让我拿给您看一眼。”
仅仅看一眼?
酒香已经钻进了初歌的每一个毛孔,他头脑微醺,眼睛都直了。刚想跟常平讨酒喝,却见常平扭头就走,没有丝毫犹豫。
“平儿站住!”初歌大叫,可常平只稍作停顿,便继续大步踏了出去。
初歌心痒难耐。他大几十年都没喝过酒了,倒不是一直买不起酒喝,只是这酒总能让他记起在天界时的细碎往事,每次酒醒之后都要难受好些天,所以一直不敢去买。
不买和不喝却是两回事。
初歌不是酒鬼,只要家中无酒,他也不会特别馋这口,可既然让他问道味儿了,那就另当别论。如今酒虫已经上脑,他再顾不得许多,连鞋都没来得及穿便寻着酒味追了出去,像一条明知有饵还要咬钩的鱼。
刚一进院子就傻了眼。
右手方的墙角处载种了一颗梧桐树苗,给这原本光秃的小院子增添栩栩生机。那树苗还不及人高,又是靠近常平房间那边,是以他竟一直没有发现。
“你干的?”初歌瞪向无音。
无音对自己的杰作很是满意,点头道:“今天早上刚种好的,那时你还在睡觉。”
“你种它干什么?”初歌警惕道。
“我记得你说过,喜欢梧桐。”无音眼中含笑。
初歌皱眉,不可思议地指着自己说:“我说的?”
“爹,您忘啦?”常平找来初歌的鞋子放在地上,提醒他说,“过年前咱们一起贴年画的时候,您不是说过您最喜欢绿色吗,还讲了个梧桐树的故事。”
初歌若有所思地把脚穿进鞋里,似乎想起确有其事。
只听无音不冷不热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再躺几个月,恐怕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了。”
无音的话惹得初歌浑身不舒服,觉得这人语气虽然平和,但总是令他感到不自在,多半八字不合。
走到梧桐树前,轻抚上面细嫩枝叶,生怕一不小心给它们折断,嘴里却振振有词。
“我可不喜欢什么梧桐树,绿色也只勉强喜欢罢了。”
“啊?可是您说......”
“你记错了,”初歌打断常平,“也可能是我没讲清楚。”
说完也没打算再解释,而是直接瞄准了放在梧桐树旁的酒坛,俯身打开盖子,任由桃花酿的香气喷涌而出,初歌用力吸了又吸,好半天后才满足地赞道:“不过这个我是真的喜欢。”
初歌伸着懒腰去看无音,“也是你买的?”
无音好似在发呆,初歌问了两遍才反应过来是在问自己。
“是我,早上集市刚好碰到,这味道清新甜腻,颇有春日气息,便买了来。”
“哦,那真不错,你很有眼光嘛。”看在酒的份上,初歌难得夸了他几句。
初歌又吸了两口酒香,之后摇头晃脑吟诵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回头等平儿娶媳妇时,就用这酒再好不过。”
还没喝进腹中,初歌好似已经半醉,全然没有察觉到常平双颊异样滚烫。
虽然已经馋的不得了,初歌还是忍着没喝。他清楚自己的酒量,现在这个时间喝,晚点恐怕会闹出事来,所以打算等到晚上喝完,直接睡觉。
夜晚,无音又多买了几坛酒回来。他提议把桌子搬到院中,一边观赏月色,一边饮酒才配得上佳酿芬芳,初歌也觉如此甚好,便要去搬桌子,却被无意一把推开。
“靠边点,当心别闪到常先生的老腰。”无音说着叫来常平与他一起搬桌子。
无音语气平淡,好像是真的害怕初歌闪到腰一样,但初歌感觉到的还是嘲讽,心想自打他撒手不管无音以来,无音脾气真是与日俱增啊!时不时就要膈应他两句,不过他现在连挤兑无音两句的动力都没有,就想赶快吃饱喝足,然后继续回屋里躺尸。
为了能有佳肴配美酒,初歌又一次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堪比过年的菜肴。
饭桌上初歌并没怎么吃菜,除了一口又一口地品尝美酒,便是笑嘻嘻地看常平狼吞虎咽,看他吃的高兴,初歌也倍感欣慰。
这边常平刚吃好,初歌正想给他再添一杯酒喝,却被无音出声制止。
“平儿还有功课要做。”
初歌朦胧的双眸瞪得溜圆,不可思议道:“这都什么时辰了还读书?过来喝酒。”
“平儿还小,酒不可多喝。”无音一本正经。
初歌不屑道:“别胡说,这酒多喝点没事。”
无音没理他,严肃地看向常平:“平儿,今天的功课做完了吗?”
“没有,我这就去!爹,无音叔,您二位继续,我先去做功课了。”说完便一溜烟跑了。
半醉未醉,初歌已感到头重脚轻,他用胳膊肘抵着桌面,将脑袋托起,整个人松松垮垮地斜靠在桌上,一只手有意无意地在酒杯上摩挲。
“真没人性啊。”初歌连连摇头。
“既然学了,就要认真学,平儿根基太差,只能以勤补拙。”
“他还不到十四,后面几十年的时间慢慢学不好吗?又不指望他去考功名,干嘛逼他那么紧。”
“不小了,我十四岁时,在同辈里已是翘楚。”
无音坐在初歌对面,姿态如松柏般挺拔。一抬手、一提袖,都像迎风而舞的落叶般优美。
月光从他身后照来。初歌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此时此刻坐在那不是无音,而是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