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都浴池》倚栏观月

2、平川冷水村58号

　　泉城人杰地灵，自古就是富庶之地，平川市则恰恰相反，穷山恶水遍地刁民。

　　唯一能进村的长途小巴车，变着花样儿乱收费，售票员全程都在嗑瓜子，听出白野的外地口音，杂七杂八收费足有135块，白野交钱的时候，强忍住敲掉她大板牙的冲动，从泉城到平川市的火车票也不过才35块。

　　冷水村隶属于平川市的小县城，整个村落位于深山，山中云遮雾绕，常年日照时数短，村中河水不论寒暑，都是拔拔凉的状态，故得名冷水村。

　　从小巴车下来，白野冲着车轱辘就是一泡尿，气的大板牙售票员扔了瓜子，扯脖子大骂：“小臂崽子，你给我站那儿。”

　　白野咣当一脚，直接踹在车皮上，然后撒丫子就跑，跑出去很远，还依稀能听见售票员的呼嚎。

　　顺着山间土路，白野又走了很久，直到脚后跟磨破水泡，终于在半山腰上遇见一辆牛车。
　　老黄牛拉着满满一车大米、白面、油、盐、酱、醋，看样子是进城采购的老乡。

　　白野瘫在牛车空隙中，脱鞋晾着脚上的水泡，顺便掏出一根烟，递给赶车的大哥，想着套套近乎。

　　山里人本就淳朴，一听白野要去冷水村，更是面露激动神色。

　　赶车大哥：“咱也是冷水村人，你是村里哪家的娃娃，我咋没见过你？”

　　原来牛车是去冷水村的，白野瞬间来精神：
　　“我家姓王，我爸叫王文哲，大哥你认识他吗？”

　　赶车大哥摇头：“王文哲儿？村里人我都认识，这名儿我咋没听过，你家住村上哪儿边啊？”

　　白野解释道：“我爸常年在泉城上班，很早就离开平川老家，我这也是听他提起冷水村58号，是家里的老宅，这才”

　　赶车大哥突然诈庙：“你说啥？！冷水村58号！我的老天，你是王家人啊？”

　　白野：……
　　为什么这么激动，老王头该不会欠钱，或者跟村里人关系不好吧。

　　赶车大哥也无心看路了，双眼滴溜溜的打量白野。

　　白野：“大哥，你认识我家？咱们该不会有亲戚吧？”

　　赶车大哥压低脑袋，捏着嗓子，凑到小伙子耳边：
　　“你家老宅不太平，我劝你还是别回去了。”

　　白野：“额，不太平是什么意思？”

　　赶车大哥：“不太平就是不太平的意思，反正村里的老人都告诉家里的娃娃，路过58号的王家老宅，一定要绕着走，据说你家老宅邪门着哩！”

　　白野：“------”
　　老王头你该不会给我留座鬼宅吧。

　　牛车晃晃悠悠，直到中午才到冷水村，村子里保留着古朴的生活方式，土路上随处可见溜达鸡、溜达牛、溜达羊，家家户户院门大开，墙壁上挂着金灿灿的五谷杂粮，虽然落后点儿，但此地的治安应当是非常好。

　　赶车大哥姓赵，冷水村大部分农户都姓赵，往上推几百年，没准都是一只猴儿，王家算是这里少见的外姓人之一。

　　赵大哥进门就跑到水缸边，牛饮一大票水，然后扯着嗓子冲屋里喊：“秀芳俺回来了，媳妇儿！”

　　正屋里听见外面有动静，掀帘儿走出来一大家子，最前头迎出来的妇人，看着干净利索，亲昵的数落赵大哥：
　　“喊啥子，八百米远就听见你嚎，东西都买齐了？呦，你咋还领回个小兄弟。”

　　妇人是赵大哥的媳妇儿，看见从牛车上跳下来的白野，憨厚的打招呼，从她局促的神情上看，村子里应该很少有外人来。

　　赵大哥满脸骄傲：“回来路上碰见的小兄弟，也是咱冷水村人，是王家的娃娃，媳妇儿，咱爹呢？”

　　赵大嫂：“王家的娃娃，哪个王家？”

　　赵大哥故作神秘：“村西边儿、三角地那儿，58号宅子的老王家！”

　　赵大嫂满脸不可思议：“啊呦，老王家回来人了！他们家原来还有后啊！”

　　赵大哥假意嗔怪自己媳妇：“瞧你说的啥话，咋还能没有后哩。”
　　赵大哥扭头冲白野憨笑：“老王家娃娃，你别见怪啊，婆娘们没啥见识，一惊一乍的，让你笑话啦。”

　　白野赔笑：“乡里乡亲，不妨事，不妨事。”
　　呵呵，大哥你可比你媳妇咋呼的厉害。

　　赵大哥引着人直奔后园子，二人在一堆黄烟叶里，找到个年近古稀的老头儿，老头满头花白，穿着藏蓝色老式中山装，手脚利索的正在绑烟叶儿。

　　赵大哥兴冲冲的跑过去：“爹，爹，你看看谁来了。”

　　老头放下大捆烟叶：
　　“喊个算球儿，恁爹还没死，叫魂哩。”
　　说着又从左胸的口袋里，掏出卷好的旱烟，用老式火柴点着，吧嗒吧嗒的抽起来。

　　赵大哥是个孝顺儿子，直接蹲在老头身边，还细心的给老头扑噜身上的灰土。
　　“爹，这个娃娃想跟你打听点事儿。”

　　老头上下打量眼前的年轻后生：
　　“打听啥事儿，我一个老头子，哪有你们年青人懂得多。”

　　赵大哥：“爹，恁不知道，他是村西头老王家的娃娃。”

　　老头儿立马把嘴里的烟按在地上，用力揉搓灭火，瞪圆满是褶子的眼皮。
　　“三角地那边，58号的老王家？”

　　赵大哥点头。
　　白野思绪纷杂，要么赵家父子在撒谎，要么王家老宅真不太平。

　　白野：“赵爷爷好，我是王文哲的儿子，您叫我小野就行。”

　　赵老头瞪大眼睛，又仔细打量一番，摇摇头说：
　　“不像，你这娃娃长得俊，但和老王家孩子不太一样。”

　　行啊，老头儿眼睛够刁的，赵家父子尽管热情，但是有些事情还是要防备点儿。

　　白野笑着解释：“我长得像我妈，我爸不愿意吱声，一天到晚就喜欢看书。”

　　赵老头：“对头！王家小子跟闷葫芦一样儿，成天到晚端着本书，不过那娃娃学习好，老早就有出息，离开咱们这个山沟沟喽。”

　　老家伙还挺贼，我说一点儿，你才说一点儿。

　　白野借引子唠嗑：“赵爷爷，我爸这些年定居在泉城，一辈子都在搞研究，等到他退休想回来的时候，却意外遇到车祸，人糊里糊涂就没了。

　　我爸死前交待，想落叶归根，让我把骨灰带回冷水村58号老宅，您是村里的老人，也是看着我爹长大的，希望您帮帮我，多跟我讲讲王家老宅的基本情况。”

　　“啥？王家小子没啦！造孽啊，全村学习最好的娃娃，听说是国家大学里的人才哩，白发人送黑发人啊。王家小娃娃，你爹把58号老宅传给你啦？”

　　白野点头。

　　赵老头从口袋里又掏出一根旱烟，点着后继续吧嗒起来，仿佛浓重的烟草味道，能喊醒他很早的回忆：

　　“冷水村儿太偏僻，想想大概是60多年前，那时候我还是个放牛的娃娃咧，那天村里下着雨，多少年都没见过这么邪乎的大雨------

　　王家八口人，赶着马车连夜进村，当时的村长是我二叔，村子里的老百姓都比较保守，不想接纳外姓人。

　　村长带着年轻的爷们儿，把王家人拦在村口，他家的老太爷带着儿子、媳妇跪在泥巴地上，求村长收留他们，说是外面的世界正在破四旧，他们家得罪当官的，实在活不下去了。

　　村长本来不想答应，后来瞧见王家马车上拉的东西，心软就让王家进村落脚了。”

　　赵大哥：“爹，王家马车上拉的啥？”

　　赵老爷子抬眼：“啥！大红棺材！”

　　赵大哥一屁股坐地上：“我滴乖乖，棺材啊。”

　　赵老爷子看向白野：
　　“王家小娃娃别怕，棺材里躺着的，估计是你的长辈，据王家老太爷讲，他是教书先生，外头闹腾的厉害，教书的都是重点批斗对象，棺材里躺着的是他儿子，听说是被活活批斗死的。

　　村长看着王家老少满腿泥巴，浑身都湿透了，愣是没有人坐马车偷懒，都规矩的站在棺材旁，他寻思着王家人知道死者为大，宁远趟着泥巴赶路，也不愿意惊扰死者，是户懂规矩的人家。

　　况且那时候的野山路，可不跟现在一样，夜里黑黢黢的，还下着大雨，王家人连夜上山，可能真是走投无路了。

　　村长是个心善的人，和村里人商量后，就将王家安置到村西头的三角地，细说起来，王家可是咱冷水村，第一户搬进来的外姓人。

　　一开始村长还有些不放心，时不时派村里的年轻小伙子盯梢儿，派出去的人都说王家人老实本分，忙着在村西头开荒种地，后来王老太爷开始教村里的娃娃读书，家里富裕的粮食也愿意在荒年拿出来，分给村里生活困难的人家，渐渐地，大家就把王家当成自己人了。”

　　白野内心松口气，天官赐福，王家并非缺德门户，相反还喜欢助人为乐，老王头家风优良，不过老头绕来绕去，也没提老宅的事儿。
　　“赵爷爷，冒昧问一下，我家老宅？”

　　“你家老宅是村子里少有的大房子，那年头大家基本上都住土胚房，只有你们王家，用砖石原木修建出一座大房子，可气派哩。”

　　赵老头难掩神色中的羡慕，兴致勃勃的聊着王家的事情。

　　“不过再好的房子也得有人住，王家到你爹那辈儿，就他一根独苗苗，你爹十六岁就戴着大红花，光荣当兵去了，后来听说当完兵，又考上大学，可出息了。

　　也是王家祖上有德，儿女走出大山，王老太爷更是高寿，活到九十岁，王老太爷走的时候跟睡着一样，村里老人都羡慕哩，说是福报，是喜丧，你爹当时在部队回不来，丧事儿是村里人张罗给办的。

　　王老太爷死后的头几年，村里人以为你爹当完兵得回来，后来你爹一直不回来，王家老宅一直空着，很多人就打起了歪主意。

　　村子里受过王老爷子恩惠的，即便眼馋王家的大宅子，也不敢忘恩负义，倒是那些后搬进来的外姓人，一点也不守规矩，都想着要霸占王家的宅子。”

　　赵老头似乎要讲重要的事儿，又把烟头掐灭了，冲着白野煞有其事的说：
　　“你家老宅很邪门儿，我记得第一家搬进去的姓李，是个磨豆腐的两口子，起先没事儿，后来他家男人在榨豆子的时候，把右手铡断了，再也做不成豆腐，他家小媳妇跟中邪一样，见到男的就扑，后来跟着外面的卖货郎跑了。

　　第二家想要霸占宅子的是魏三儿家，那一大家子人，自从住进宅子，病的病死，老的老死，后来剩下小的，说是半夜总听见怪动静儿。没挺过半个月，就草草搬家。

　　第三家好像姓赵，是村里有名的癞子，喜欢游手好闲，也是个不怕死的……”

　　从赵大哥家出来，已经是下午三点，原本只想打听老宅在哪儿，谁成想把老宅的过往，摸得的清清楚楚。

　　白野背上父亲的骨灰盒，点根壮胆的香烟，边走边吐槽：
　　“老王头，自从你少小离乡，王家老宅最起码换过6户人家，不过居住体验都很差，基本上家破人亡，最不济也是妻离子散。

　　话又说回来，要不是因为你连夜开车回老宅，也不至于半路出车祸，依我看破房子风水不好，不要也罢。”

　　“呜~~~”
　　冷风嗖嗖滑过后脊梁，白野浑身哆嗦，晴天白日的，刮哪儿门子阴风！

　　白野抱紧骨灰盒，内心烦躁不安：
　　“老王头儿，咱可得提前说好，是你非要回来，要是碰到危险情况，你可得保护我，天灵灵地灵灵，祖宗可得显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