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挂云枝》血之青

30、懿旨

　　宁玉枝回宫时忽地发起高烧，她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感觉头痛欲裂，遂摸黑爬起来，却不想碰到了桌上的茶杯，“啪嚓”应声而碎。

　　这动静惊动了睡眠略浅的胡氏，后者从旁屋起身，披上褂子推开卧房的门，借着月光隐隐看见小姑娘踉跄的身影。

　　胡氏虚声：“玉枝？你起来寻摸什么呢？”

　　“我起来找水喝，”宁玉枝声音带着虚软的喑哑，说这话时浑身都无力极了，额上还渗着冷汗。

　　胡氏听她声音不对劲，连忙走过去摸了摸她的额头，“哎呦”一声，“玉枝，你这额头怎么这么烫？”

　　“白日有些着凉了”

　　宁玉枝感觉眼眶烧得发疼，前世无数个日夜她都是以这种状态度过的，遂有些麻木地坐在床上，看着胡氏熟练地点起蜡烛，忙前忙后。

　　萍儿被吵醒，趿拉着鞋，披头散发跑到宁玉枝的床上，攥紧她的被窝里，困顿地裹住被子往她这边拱：“公主，盖被子，冷。”

　　主屋的蜡烛亮起，倒座房里的春红和秋菊自然也醒了，但迟迟没见胡氏和萍儿出来喊人，两人只好穿上衣服去主屋打探情况。

　　胡氏在屋里翻找着药材，焦急道：“前些日子的药都给萍儿喝完了，”

　　宁玉枝坐在床上虽然难受，但也睡不着。

　　忽然，春红和秋菊进屋时，宁玉枝看着窗外，眸子一凝，呢喃道：“嬷嬷，下雪了。”

　　萍儿一听也不睡了，立刻从床上打个滚坐起来，揉眼睛迷迷糊糊道：“下雪了？”

　　十一月下旬，乾景十八年落下第一场冬雪。

　　胡氏停下手里的动作，见此情形不由得感叹道：“真快啊，一晃眼，都十年了。”

　　“十年前，娘娘去世时，玉枝你和萍儿还像个小萝卜似的，娘娘去世前交代过，让我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得将你俩抚养成人，”

　　宁玉枝看向胡氏，忽然发现后者发鬓上多了些斑白，十年过去，她也老了。

　　“嬷嬷，我们现在都很好，这场雪，说不定是母妃在天之灵落下的。”

　　萍儿对白氏没有什么记忆，她自幼出生在皇宫中，只知道自己是别人扔下的孤儿，却不知道自己是宁玉枝同母异父的血亲妹妹。

　　宁玉枝重生归来，心理年龄不知比萍儿大了多少，她怜爱地摸了摸萍儿的发顶，感慨道：“萍儿也大了。”

　　春红和秋菊开门进屋的声音传来，三人敛住神色，胡氏对两人道：“公主起了寒症，你俩在屋中寻一寻前些日子的药渣。”

　　外面冰天雪地，宁玉枝让她俩现在火炉旁烤烤火。

　　永宁宫众人一夜未眠。

　　第二日，萍儿去尚医局买了药材回宫，给宁玉枝煎上，宁玉枝这才退烧。

　　宁傲霜死后，宁傲天去凤仪宫大闹一场，却被丽妃叫来皇帝，将后者困在皇宫西角门处打了三十大板。

　　恰逢金乾宫传来喜讯：丽妃怀了。

　　皇后听闻时再次晕了过去，宁玉枝借口侍疾去看了两次，在她的汤药中加了些料。

　　铜镜前，皇后看着自己形容枯槁，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不禁泪流满面，痛彻心扉道：“我的晴儿和霜儿，究竟是被哪个孽畜害了去，”

　　说话间，皇后又剧烈地咳喘起来。

　　身后一只手轻柔地安抚着她：“母后，您身子不好，就不要想这些了，”

　　皇后拾起帕子擦擦自己的眼角，抹去上面的泪水，随即声音沙哑道：“玉枝，你的驸马可挑选好了没？”

　　宁玉枝透过铜镜看着她透着死气的面容，笑着道：“母后，选好了，那六品中书舍人齐荣端甚是不错，家中虽贫寒些，但品学兼优，日后不愁高升。”

　　皇后没想到她选了个身份这般低微的，不赞同道：“齐荣端虽有人提携，但终究是个无权无势的，你若是真想出嫁，找个高门，母后可以给你降下懿旨。”

　　“齐荣端是丽妃娘家的庶出，与丽妃那一支有世仇，母后——”

　　宁玉枝弯腰在她耳边低语道，暗示着什么。

　　皇后眸底瞬间点燃起复仇的火焰，咬牙切齿道：“归根结底，都是金乾宫来后，丽妃那贱人将凤仪宫推到如此地步。

　　既然你存着为晴儿和霜儿报仇的心思，母后心中甚是宽慰，这齐荣端虽然身份低微，但未来必然能在中书省更进一步，母后这就为你降下懿旨。”

　　宁玉枝看着铜镜中女人已然扭曲的面容，面上也露出了温和的笑。

　　从未想过，这皇后的懿旨，竟然这般轻易就能写下。

　　宁玉枝在凤仪宫待到了天黑，随后拿着皇后懿旨回了永宁宫。

　　胡氏看到那凤旨时，心中松了口气：“竟然这般轻松么？”

　　“皇后什么时候这般好脾性了？”

　　“我诳她那齐荣端是齐家的庶出，与丽妃有仇怨，她竟然想也没想就印上了凤印，走时我在她吃食中下了些毒，估计过两日，她也就去了。”

　　宁玉枝喝着手里的汤药，看着窗外的大雪，慢悠悠说着。

　　胡氏坐在她身旁，面色掺杂着几分犹疑：“你决定和齐荣端成婚了？”

　　“假死出逃而已，我不可能留在京中，裴衍之不会放过我。”

　　宁玉枝眸色复杂，想起了那夜裴衍之月下之言，可人心易变，前世的她输了一次，今生是无论如何都要逃了。

　　“嬷嬷。我想好了，离开京城后，我们就回禹州讨生活，听说禹州有个清官，在那里应当是能好好过活的。”

　　她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胡氏不安地道：“我们真的能离开京城么？”

　　胡氏已经忘记皇城之外是什么景象了，一入皇城深似海，她的人生同死去的白氏一样，都在这深宫中起起伏伏三十载，如今人到中年，却不敢轻易看向外面的天空。

　　宁玉枝坚定地回应：“能。”

　　.

　　皇后降下懿旨的情形没几个人清楚，是以裴衍之也没有接到消息，他找来裴真，让他去找一个“林柯”的进士。

　　“主子，您找他做什么？”

　　裴真好奇地看着裴衍之问道。

　　主子何时认识过一个进士？

　　裴衍之想起前世的渊源，不由得眸色加深，但也只是淡淡道：“你不用管，将这人的身份信息全都查出来便是。”

　　裴真应声去办。

　　裴衍之想着宁玉枝，不知她如今是什么态度，想着白日进宫去寻她一趟，将她接回裴府住上几天。

　　结果下午时，皇宫传来丧钟的声音，一共三十六下，国母病逝，举国同哀。

　　短短一个月时间，先是大公主，又是皇后，一时间京城流言纷纷，人们不自觉将视线放在皇室唯一的四公主身上。

　　宁玉枝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开心，反而心口堵着一口恶气不得抒发，但这口恶气，在每每看到那封齐荣端的懿旨时，就倏地消散成烟。

　　无人知晓，她默默绷紧心上的那根弦，在与裴衍之无声地对峙，即便裴衍之自己都不清楚。

　　萍儿从屋外跑进来，双颊被冻得红彤彤的，兴奋地说道：“公主！刘小天答应带我出去了！”

　　宁玉枝回过神，将匣子里的双面绣递给她，叮嘱道：“别忘了我交代你的事儿，还有，不许乱跑，乖乖跟在他身后，城里人多，最喜欢拐你这种小孩子扔出去卖。”

　　萍儿乖巧地点点头，带着围脖和耳包，开心地跑出了永宁宫。

　　宁玉枝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慢慢松了口气。

　　买回假死药后，再等到明年出降的日子颁布这封懿旨，出降之日安排好一切，就能远离京城。

　　.

　　到了夜晚，马车停在永宁宫门前，裴衍之将人接回了裴府。

　　大红灯笼高高挂，飞雪红烛，冬日别有一番意趣。

　　宁玉枝下车时看着夜空中纷飞的大雪，恍然忆起前世也是这般。

　　裴衍之见她仰头看着漫天飞雪，低声道：“进去吧。”

　　“我最讨厌冬天，但嬷嬷同我说，我是在冬日出生的，”

　　宁玉枝怕大雪迷眼，同他进了明珠苑，苑中奴才们恭敬地向两人行礼，裴衍之察觉她兴致不高，拉着人的手回了珊瑚居。

　　进了屋点上蜡烛，二人脱下狐裘披风递给青竹，净过手后坐在矮几前说着话。

　　宁玉枝今日穿了一身藕荷色的襦裙，头上的发只用一根凤簪簪起，还未完长开的容颜却透着一股冷静从容的气质，像是富贵堆里养出来的精致小姐。

　　她捧着手里的瓷碗喝下一口热汤，垂眸问：“皇后死了便是国丧，扬州没有说法？”

　　“能有什么说法，齐王在江南领兵不动，估摸着是要等开春后再北上攻入京城。”

　　裴衍之瞥眼去看她，发觉自己有些看不透宁玉枝所想。

　　曾经的那株杜鹃丛终于长出了荆.棘，不似从前那般柔弱。

　　宁玉枝闻言没说什么，盯着身前的医书慢慢翻了页，裴衍之便起身去处理公务，月上枝头，二人沐浴后到了床上。

　　裴衍之搂着人陷入睡眠中。

　　第二日，宁玉枝没看见裴衍之，便找了青竹来问：“他人呢？”

　　“大人去了书房处理事务，小姐若是等急了，晌午的饭先用着。”

　　青竹候在屏风后小心翼翼地应着。

　　宁玉枝总在珊瑚居待着也无趣，起身理了理发鬓道：“左右待着无事，我去书房看看他。”

　　青竹一愣，但想到裴真没说过不许宁玉枝不许去，便拿起狐裘给宁玉枝披上，主仆二人出了珊瑚居的大门。

　　宁玉枝按着记忆缓缓往正院去。

　　到了门口，裴真竟然没守着，青竹正想说让宁玉枝在外面等一等，后者竟然直接推门而入。

　　还撂下话：“你在外等着。”

　　宁玉枝进了屋子，没看见裴衍之，坐在屋里等了半晌，人还是没来，遂端起茶碗倒了壶茶，在他的书房里转着。

　　前世裴衍之没少带她来书房荒唐，有段时间她身体不好，裴衍之就在书房后按了张小榻，他在旁批阅公务，她就在小榻上找些事情干。

　　时不时二人就在榻上滚作一团。

　　宁玉枝抬步向他的桌案处走，却发现了一张画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