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轮》丹羽雪乃

17、第 17 章

　　那个时候，她模糊地听到了一个声音。幽幽地，在问。

　　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已经很久没有做那个梦，关于白川，关于金发女子，关于倾圮的殿堂。一切明明指引向逐渐清晰的地方，却又反反复复地折回，一再一再的柳暗花明。

　　这一次她跪在那个金发女子面前。弧形的穹顶是彩色的玻璃，落下模糊的暖爱的光芒。

　　她问她，你到底要如何。

　　女子微微一笑，如沐雨露。

　　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最后切换的，是月色中的落地窗，男子孤独的背影，以及不间断的，深深的海潮声。

　　一缕阳光透过窗帘扎进她的眼脸。优不安分地皱了皱眉头，勉强睁开了眼睛。

　　九月初，金黄色的阳光。眼前是平整的床板，还未完全收拾好的行李还堆在书桌前。琉璃香常看的几本书整齐地码在她的书桌上。新发的课本没有规律地叠在一起。

　　开学第一天的清晨，优因为昨晚时断时续的睡眠而没有精神，呆呆地躺在床上看着等待收拾的寝室。时钟安稳地停在五点半，离起床时间还早得很。

　　上铺的琉璃香翻了个身，睡眠正在变浅。过半个小时，她就要起床洗漱，发出的响动会让自己模模糊糊地醒过来，起床。等收拾妥当要下去吃早饭时，琉璃香早就已经拎着书包出去了。

　　放学以后也是。她一直要等到门禁的前五分钟才回来，默不做声地洗澡，然后休息。稍微仔细观察就能发现，琉璃香的作息时间准时得如同有闹钟在催促，每天除了休息时间和优同时待在宿舍的时间不会超过一个小时，交谈更是少之又少。一天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更是稀松平常。

　　这样一个沉闷又没有乐趣的室友，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同意让她搬进来？这样一个仿佛将和人交往当作病毒传染过程一样的女生，又为什么会同意和自己住同一间宿舍？

　　而最初面对琉璃香时的防备与畏惧，也在这样勉强算是朝夕相处的日程中毫无征兆的突然消失。连当初决定从流氓手中救下她时心中的犹豫，优现在也已经完全都感受不到了。

　　真是可笑，明明没有任何交流，这些芥蒂又如何消除？既然没有任何交流，新的障碍又来自何处？

　　她不会忘记，琉璃香直言知道自己身世后那样尖刻的态度。冷漠的黑色双眸里，透出的，却是仇恨。

　　“我真的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吗……”优喃喃自语着，正准备起床，上铺却忽然传来了响动。她一惊，连忙压下动作，闭上了眼睛。

　　熟悉的整理被单，下楼梯，还有拖鞋底磨着地板进浴室的声音。确认不会被发现后，优才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瞄了眼闹钟。

　　五点四十分。这家伙今天为什么起早了？

　　水从水龙头里流出的声音很快消失。优又闭上了眼睛，很敬业地露出一个“我睡得很熟”的表情。从浴室出来的琉璃香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假寐，将睡衣收进衣柜后就在书桌前坐下，打开了抽屉。

　　因为书桌和床的位置关系，优只能看到琉璃香二分之一的侧脸。她小心地往被窝里缩了缩，眯起眼睛看着琉璃香从抽屉里拿出的盒子。

　　盒子中又是一个小盒子，其中却是一个首饰盒。也不知道是在哪里启动了机关，只听轻轻地啪的一声，一个暗盒从首饰盒底弹了出来。琉璃香打开暗盒，取出的，却是一枚戒指。

　　戒指中央镶着一块白色的玉石，即使是在早晨明亮的光线中也依然绽放出璀璨的光芒。那比夜明珠还要绚烂的光芒如同走过了轨迹，流水一般划过墙面。

　　琉璃香静静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仿佛在下什么重大决心似的，一脸意志坚决地把戒指放了回去。

　　暗盒的盖子关上后，白色玉石的光芒就消失了。她依着方才繁琐的程序，将盒子重新放回抽屉锁好，然后就拎起书包出门了。

　　喀哒的关门声。门外的脚步声逐渐走远。在确认她确实不会杀回马枪以后，优才掀开被子慢吞吞地爬了起来。

　　视线不由得落在那上了锁的抽屉上。因为生意的关系，自家的藏书室里也有不少关于宝石这方面的书，她也曾经细读过其中的几本。地球上存在的宝石，即便不是全部，她能辨认的也有□□成，却从未看过也从未听过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一种玉石，在阳光充足的白天都能绽放出比晚上的夜明珠还要明亮的光芒。那到底是什么？为什么琉璃香会有这种戒指？

　　“神秘的部分又多了一样……吗。”优无奈地笑了笑，放弃追寻，拖着拖鞋晃进了浴室。

　　托琉璃香的福，优离开宿舍前往学生餐厅的时间比平时早了半个小时还不止。到一楼登记处的时候，轮值的宿舍干部还为她的早起吃了一惊。

　　“你起这么早该不会是因为山本吧？”负责登记的学姐打趣道，“她今天也比平时早了二十分钟啊。”

　　“原来注意到她规律作息时间的人不止我一个啊？”因为时间充裕，优干脆坐在登记处和学姐聊了起来，“那家伙的生物钟比国际标准时间还准。”

　　“托她的福，现在我们每次轮值都要早起。”学姐露出了一个苦笑，“否则她出去的时候我们还没有到，岂不是遭人诟病。幸好今天因为有事，我比平时轮值还早起了半个小事，不然又要被宿舍长罗嗦了……七濑，你能不能拜托山本，就按她平时的生物钟行事，不要搞突然袭击好吗？”

　　“真抱歉，这在我的能力范围以外老远的地方。”优摆了摆手，眼角瞥见登记处多了几箱行李，“学姐，你说的事是不是那个啊？”

　　女学生顺着优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点了点头：“昨晚突然通知说今天有转学生要住进来，所以只好一大早来帮忙。”

　　“转学生？”

　　“对啊，这个时候来转学生也很少见呢。和七濑你是同一个年级的哦，说不定还会转入你们班呢。”

　　“是吗。”优耸了耸肩，随口问，“她的名字是什么？”

　　“我想想……好像是叫做，羽村……嗯，羽村千佳。”

　　时针缓慢地向八点靠齐。七濑宏一合上面前的文件夹，长长地舒了口气。

　　环顾四周，学生会室里只剩他一个人，其他人早就被他支去上课了。各个干部的书桌上还散乱着来不及收拾好的文件。刚开学这一段，需要准备的工作总是多得令人头疼。幸好这个学期他选择了提早开始工作，才可以赶在开学日的早上把所有的预备工作都做好。

　　“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忙啊……”他往后靠在椅背上，伸了个懒腰。十月中旬有文化祭，十二月上旬是校庆。每到这两个月，学生会都要为准备工作忙得焦头烂额。

　　“明年绝对不再接任会长了，真是自找苦吃。”宏一悻悻地想着，拿起书包准备去上课。

　　就在这时，学生会室的门忽然开了，一个玫瑰色的脑袋迟疑着探了进来。

　　“优？这种时候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讶异地看着妹妹心事重重的脸，温和地笑了笑，“出了什么事吗？”

　　优的手依然紧紧地握在门把手上，蓝紫色的眼珠不安地转动着。她看看宏一，又东张西望了一会儿，最后又把视线落回他身上。僵持着这样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足足有一分钟后，优忽然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强打精神笑道：“没什么，只是来看看你的工作完了没有。”

　　虽然满是破绽，宏一却没有揭破。他依然笑得温柔：“已经做完了。一起去上课吧。”

　　“……哦，好……不了，我还是自己去……”仿佛被他温柔的笑容扎到一样，优突然直起了身子，慌慌张张地就准备逃之夭夭。

　　这丫头，到底瞒了他什么事？还是……她已经知道了？

　　“优，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毕竟那家伙在她心目中的分量还是挺重的，这么突然的消息她能完全消化吗？

　　优却像被盯上的猎物一样，一脸防备地弓起了背，以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反问：“知、知道了什么？”

　　宏一叹了口气：“二阶堂的事啊，你知道了吗？”

　　“……什么？”她表情一松，马上又变得凝重起来，“你说恒？那家伙怎么了？”

　　“原来你还不知道啊？”宏一无奈地摇摇头，真的完全不明白自家妹妹在想什么了，“那家伙提交了退学申请，已经被学校批准了……真不知道他到底在搞什么，莫名其妙地就退学……优？”

　　玫瑰色的身影，却已消失无踪。只有刚刚被推开的门，在反弹力的作用下走着四分之一圆的轨迹。

　　开学日的早晨，一个叫做羽村千佳的平凡女生转入了白夜学园中优所在的班级。然后在上午第一节课后，这个消息又马上传到了消息灵通的学生会长七濑宏一那里。

　　所有在场的人估计都很难忘记平时总是一副温和笑容宠辱不惊的学生会长当时五味杂陈的表情。他几乎是立刻离开了教室，冲到了优的班级门口。仅仅是一瞥之后，学生会长就如同失去了核心一样，失魂落魄地离开了教学楼，不知去向。

　　上午第二节课后，二阶堂恒突然退学的消息也很快传遍了整个学校。平日与他交往最密切的两个女生也成了议论这件突如其来的怪事的谈资。其中之一的漆原千惠抱病在宿舍休息，没有来上课。而另一位主角七濑优，书包虽然还留在教室，人却失去了踪影。

　　平常总嫌学园生活太过平淡的学生们，终于在暑假之后的第一个上学日就迎来了神秘的轰轰烈烈的事件。就在各种小道消息被添油加醋传得愈演愈烈之时，所有事件的交叉点和中心的七濑优，却独自一人蜷缩在天台上，默默饮泣。

　　为什么要哭呢。

　　她其实并不坚强。虽然总是一副无所谓也不在乎的态度，却知道自己心底还是有很多软弱的地方存在。

　　那些是埋藏在深深的泥土下面，只透过土粒间的缝隙微弱地呼吸外界空气的东西。她一边让自己笑得阳光照耀，一边却拒绝让它们生根发芽再自然死亡，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盖住它们，期望不知名的塌陷，让她什么都不会畏惧。

　　会说一定要变得坚强这种话，只能说明她还太过软弱。真正的坚强来自内心，她却什么都没有。

　　但是人是会长大的，是会懂得为自己套上或是伪善或是坚强的外壳。在她的记忆里，十岁以后除了千佳的葬礼以外，她再没有落过一滴泪。

　　即使是六年前的绑架，在她险些要丧命于枪口之下时，她也依然一脸倔强地瞪视着凶徒，始终不肯让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落下来。

　　七濑家的人什么都可以有，就是不可以有眼泪。悲伤也好害怕也好，那些都是软弱的证明。虽然这是父亲教导哥哥的方式，她却也一并承袭了下来。

　　不能哭。

　　可是为什么要哭。

　　为什么呢。她不能想象也毫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可以消失得如此干脆和不留痕迹。为什么他离开的时候一点眷恋和不舍也不曾让外人看见，为什么他可以对她什么也不说。即使是在最后一次见面的返程的列车上，那个男生依然笑得如此无辜，云淡风清。

　　可是为什么。他又不是她的谁。她又没有把他放在心里很重要的地方。退学就退学了，只要还在这片土地上总有可以见面的机会，只要她想。可是为什么，像是被背叛，被撕裂，被凌虐的痛苦，蹂躏着她的心脏，带来夏日傍晚乌云压城的苦闷。

　　不能控制地疯狂回放那些画面。天台上男生寂寞的侧脸。海边隧道里自嘲的回声。靠着车窗沉沉睡去的容颜。

　　为什么你总是会有那样的表情，看远方的孤独的眼睛，不经意淡淡的退避，一下子远去。明明踏出一步，却又退得不着痕迹。他总是随着自己的心意若即若离。可是她呢，她又在哪里。

　　想起前往海边的列车上，她在车窗上慢慢地描出他的名字。她想问他却最终没能问出口的问题。

　　二阶堂恒，我在你心里的什么地方。我是你的谁呢。

　　如果我真的是你的谁，为什么你连最后一句再见也没有留下。

　　她的心中有幽幽的萌芽的怨。她赶不及将它扼杀。眼泪浸湿了她手心柔软的皮肤，将掌纹放大。收紧手指，却什么都没有抓住。

　　那个她以为一直会在，无论何时回头也会在，从来没有预想过在千变万化的未来中离开她的男生，已经不在她身旁。

　　她却好像失去了一切。

　　“你果然在这里。”寂静的空气忽然被撕裂。那几乎可以认定是她和他的天台之上，出现了另一个陌生的声音。

　　眼泪已经被风蒸干，泪痕却不会轻易逝去。优下意识地擦了擦脸，表情麻木地仰起脸，看着面前娇小的身影。

　　“你是……”

　　“漆原千惠。”留着别致短发的女生挑起柳眉，语调轻蔑，“看来你也认识我。”

　　当然认识。优眯了眯眼睛。女生散发的气势让她本能地想抗衡和反击。那无处宣泄的烦躁突然找到了出口，攒聚着力量蠢蠢欲动。

　　“你找我有什么事？”她站起身，将那落在身上的敌意轻松地反弹回去。

　　好歹她也是黑白通吃的七濑健生的女儿，即使刚刚软弱过也不代表会输给一个普通的女生。

　　“事到如今我们就开门见山。”千惠姣好的面庞有些狰狞，却掩不住眼底深刻的失落和痛楚。她语调挣扎：“二阶堂退学的事，你知道多少内情？”

　　优拨了拨刘海，淡淡回答：“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声线是勉强支撑后崩溃的跌落。女生的愤怒与伤痛清晰地表现在眼角眉间。她上前一步揪住优的衣领，发了疯一般大声质问：“你居然一无所知？最该知道的你却什么都不知道？你这个人——”

　　“那你又知道什么！”优猛然挥开她的手，用同样的声音吼回去：“不要说得好像自己什么都知道的样子！”

　　“我就是什么都知道！”千惠集聚的愤怒忽然松垮，浓烈的悲伤涌了上来，“我一直都知道……我一直都看着他……一直都看着他！可是！可是我……我……”

　　她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开始大声哭泣，完全不复刚刚出现时的气势。优被她剧烈的感情转换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在她面前蹲下来，迟疑着道：“漆原同学……”

　　“一直都知道的……从我知道有他这个人存在开始就看着他了……我知道……我知道他……可是会什么会是你……呜……”

　　你到底想说什么？优隐隐有些头痛。此刻的自己只想独自哀悼，为什么非要面对这个情绪化的女生？无奈千惠紧紧地抓着她的衣角，让她逃都逃不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千惠低着头，低低地说，“我并不想冲你发火的，可是……”

　　“你就这么喜欢他吗？”她的心中有模糊的大片的空白镶嵌着疼痛。眼前是女生因为哭泣而抽动的肩膀，为了喜欢的人的离去而如此神伤。

　　那么我呢？我的哭泣也是为了喜欢吗？真的是喜欢吗？

　　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

　　优仰起脸庞，对着九月高爽的天空，一脸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