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轮》丹羽雪乃

18、第 18 章

　　那个夏天的下午她看见男生忽然对盛放的玫瑰绽开了少见的笑容。于是某种钝器在一瞬间穿透了她的胸腔，钉住了她的心脏。

　　她那时候才明白，那个叫二阶堂恒，她一直喜欢的男生，虽然未曾接近，此刻却已飞快远去，她再也追寻不着。

　　*****

　　在遇见二阶堂恒以前，这个叫漆原千惠的女孩子从来都不相信一见钟情。

　　她其实算是个特立独行的女生。既不喜欢动漫也不钟爱流行。所有时下中学女生热衷的东西她全都不感兴趣，并且也不愿意委屈自己刻意去迎合她们的喜好。即使因此她常常被班上的女生排斥，也会被男生评价说完全没有女人味，她却全不当一回事，依然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不管是恋爱还是女生想要被保护的心情，她虽然一样都没有，心中也模糊地知道，自己只是还没遇见那个对的人而已。

　　一个可以放心喜欢，放心依赖，放心被保护，而不是玩小孩子家的恋爱游戏的男孩子。她只是还没有遇见也还没有喜欢上。

　　所以到底为什么会在短短的一瞥中忽然将二阶堂恒的样子扎了根，在很多日子里眼前徘徊着他的影子，到底是为什么，她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于是喜欢就是喜欢，变成了异常简单的事情。她不再去追寻自己对他一见钟情的原因，只是一心一意地喜欢。追寻一个人的身影，认真听他的声音，记住他喜欢的东西和不喜欢的东西，最后小小地期望一下明天可能会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幸福。

　　简单的单恋让她开始变得简单和温和，懂得收起不必要的锋芒，懂得更细腻地去揣摩别人的心意。

　　然后逐渐逐渐地发现，她喜欢的不是普通的男孩子，不是她想要的男孩子。二阶堂恒是她可以去喜欢，却永远不能被他喜欢的人。

　　到底是为什么。那个男生总是巧妙地站在人群的最外围，对每个人都笑得妥妥帖帖。等到有人靠近的时候，他又像在玩捉迷藏的孩子，不着痕迹地躲开了伸过来的手，并且依然笑得如此妥帖。

　　他到底从哪里来，在她遇见他以前他见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经历过什么事。她发现对于自己家里的事他总是闭口不谈，对于自己曾经的朋友也未曾提起过只言片语。为什么总是没有人能看清他，为什么他总是谁也不靠近。

　　二阶堂恒是飘在她手心的蒲公英的种子，飘飘摇摇，却永远也抓不到。但是他好歹不是任何一个人的，总是孤寂地站在某个地方。于是她也习惯了远远地观望，习惯了对他说话却不去看他的心在什么地方，也习惯了漠视另一个女生的存在，以为自己是在距离他最恰到好处的地方。

　　然后那个夏天的下午她看到男生对着骄傲的野玫瑰露出了温柔的笑容。它们在阳光下绽放得如此灿烂，如同那个叫做七濑优的女生一样，淡然地将阴影踩在脚下。

　　于是她忽然明白，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走到了另一个人身边，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不轻易露出孤独的侧脸，不知不觉中他会对着和那个女生拥有同一属性的野玫瑰露出温柔的笑容。

　　只是那样的不知不觉。

　　****

　　不知道哪里的叶子被风托到了天台上，安宁地依偎在角落的灰尘里，等待爬生的经脉被风干。

　　秋天真的来得如此寂静。恍然间，一个暑假就带走了大半个炎热的夏天，留下如台风尾一般纯属挣扎的余热。那个时候她坐在离开东京车站往家里的轿车上，回头看见后车窗里恒逐渐远去的身影，消失在涌动的人群中。优忽然想这会否是一次永别。

　　这样的想法多么没有厘头。如果告诉恒说不定只会被他用一个淡淡的笑脸带过。她却始终觉得，那个在漆黑的夜里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的男生，也一定会消失得如此毫无痕迹。道别的时候她明明看见他脸上欲言又止的表情，最后却又什么都没有问。

　　在这样短暂的一生里是不是总有这么多个没有预兆的转折。只是因为一个犹豫或是一个推迟，世界就走向了另一个轨道。而人们还心安理得地想，来日方长。

　　来日又在什么地方呢。优将视线从天空收回，落在面前女生低低垂下的发旋。为什么可以喜欢得这样纯粹并且毫无疑惑。她不知道，所以只能等千惠的眼泪结束。

　　女生的抽泣持续了大约有半个钟头，然后才慢慢平复下来。她用袖子胡乱地擦掉脸上的眼泪，抬起红肿的双眼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优，用带着鼻音的声音开口：“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优歪过头，有些心不在焉。她的思绪显然还停留在另一个地方，并没有随着千惠的发问而回来。

　　“你喜欢吗，”千惠咬了咬嘴唇，定定地问，“二阶堂恒，你喜欢吗？比我还喜欢吗？”

　　“为什么要问我这个？”她怔了怔。

　　“其实你是喜欢的，对吗？”那个半个小时前还忽然愤怒又忽然痛哭的女生现在又恢复了平日冷静的模样，紧紧抓着优的视线，令她无法回避，“不然为什么我来找你的时候，你才刚刚哭完呢？”

　　“因为一个人的不告而别而留的眼泪，一定是因为喜欢那个人吗？”优眼神模糊地反问，“我真的喜欢他吗？为什么呢？”

　　千惠不容质疑地看着她，脸上混杂着愤怒、无奈以及深藏悲伤的各种表情。她叹了口气，按了按自己的额头，有些无可奈何。

　　“我说，你过去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喜欢一个人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你要想得这么复杂？有的话明明那么简单，为什么你就是说不出来呢？”

　　优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得到他。因为我知道他和其他人不一样，不是任何一个女生可以随便拥有的。”千惠收起双腿，把下巴靠在膝盖上，淡淡地说，“对我来说，只要这样呆在他身边，看着他就很好了。只要二阶堂一直像我最初遇见他的时候那样，我想我还会一直喜欢下去，直到我再也见不到他为止。”

　　“那为什么……”

　　“因为你。”她侧脸给了优一个不甘的眼神，又很快收了回去，“因为你的关系，他慢慢地改变了。变得温柔，懂得去在乎，去关心别人，还会……”千惠咬了咬嘴唇，停了一会儿才有些赌气地说，“算了，反正我也不能不认输！”

　　优有些落寞地笑了笑，“可以这么喜欢一个人，真的很好呢。”

　　即使我现在说我喜欢你，你也不会回来了吧？她想起最后湮没在人潮中的那个身影，终于明白心中的预感并非空穴来风，那个男生是真的不会再回到她身边来了。

　　“你可以去把他找回来啊。”仿佛看透优心中所想，千惠露出一个宽容的笑容，“虽然我还是很不甘心，也不知道为什么二阶堂会喜欢你，可是眼下好像只有你能把他找回来了。”

　　“找回来？”

　　“你该不会以为二阶堂只是单纯地退学吧？我想他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才不得不离开这里，也做好了以后都不会回来的打算。如果是你的话，应该可以更改他的计划，不是么？”

　　“可是……”

　　“好啦——”千惠站了起来，拍去裙子上的尘土，大声把优的犹豫反驳回去，“据我所知，你并不是这么婆婆妈妈犹豫不决的人啊！心里有什么疑问，或者是想说什么，就当面去和他说清楚。如果只是这样一直踌躇不前的话，什么进展都不会有的！”

　　优眨了眨眼睛，心中某个疲软的部分逐渐变得坚硬起来。她呼了口气，终于露出早上以来第一个真正轻松的笑容。

　　“是吗，是这样啊。”她站起身，拨了拨玫瑰色的卷发，微微一笑，“的确，除了我也没有人能把他带回来啦。”

　　那样毫不畏缩的骄傲的笑容，真是像极了怒放在山里的野玫瑰，不像温室里的玫瑰一样脆弱。千惠定定地看着优，心中有所触动。如果自己喜欢的人可以在另一个人那里得到幸福的话，自己到底还要奢望什么呢？

　　“你一定要把他带回来哦。说到可要做到。”千惠伸手握住优被秋风吹得有些冰冷的手，认真地说，“二阶堂就拜托你了。”

　　我把我最喜欢的人拜托给你了，请你一定要让他幸福，不要再让他露出那样的寂寞的笑容。请你一直陪在他身边，不要再让他感到孤独。

　　这样子，我就把我最喜欢的人拜托给你了。这句话她虽然没有说出口，却相信优可以听到。因为那个玫瑰色的女孩子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露出了一个体贴的微笑。

　　“谢谢你，千惠。”

　　*****

　　……所以，在这样保证之后，她到底该怎么办？优的脑子中一片茫然，站在楼梯中央静静地思考着。

　　虽然答应千惠会把恒找回来，至少也要问清楚事情的始末。可是她到底该去哪里找他？

　　离开天台以后她马上就打电话给管家，让他帮忙调查一下恒的身世背景，可是居然是一片虚假。

　　家庭住址是假的，电话号码是假的，亲人关系是假的，过去的就读履历是假的，最后，连二阶堂恒这个名字也是假的。

　　那么到底真实存在的是哪一个部分。是天台上他落在她脸上的影子吗，还是隧道中隔着薄薄衣料传来的偏低的体温，还是最后那个湮没在人潮中的身影呢。

　　名字只是人的一个代号，是在和别人交往的时候不可或缺地代表自己的特征。那么连名字都是假的你，到底又在渴望和什么人有交集，又想在什么人心里留下你的位置呢。

　　而我所看到的，所触摸的，又是不是真的你呢。到最后你会不会只是这个夏天甜腻而虚幻的长梦一场，秋天醒来的时候就再也看不见了呢。

　　虽然我想问的只有一句。二阶堂恒，戴着这个假名站在我身边的你，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不回到我身边来。

　　优垂下头，慢吞吞地往下走。现在是上午第二节课的下课时间，教学楼里浮动的是学生们嘈杂的谈话声。她叹了口气，正想转变路线回教室拿书包的时候，耳朵忽然捕捉到身边异常的寂静。方才还吵闹不休的走廊此时如同被时间抛弃一般，安静得有些骇人。

　　怎么了？她抬起头，却发现身边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动作，准确地说就像是什么动作做到一半被人突然卡住发条停住的木偶一样，维持着或站或走或交谈的姿势，一动不动。

　　这是怎么回事？看着像腊像一样被停止了时间的学生们，优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这叫什么？时间停止吗？那为什么自己还能动？

　　“我只是让这个楼层的时间小范围地停止了，但是也维持不了多久。”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由远及近，却没有脚步声。

　　那个声音优绝对不会认错，所以她没有转身，冷冷地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优这样真是好冷淡哦，明明我们才是第二次见面，你怎么就对我有偏见了呢？”来人轻巧地踱到优面前，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你以前不是也很喜欢我吗？”

　　“你最好不要顶着千佳姐姐的脸出现在我面前，真是叫人恶心。”她冷哼一声，面无表情地看着刚转学来就引起一堆问题的女生。

　　“为什么你对我的态度和对千佳完全不同呢？我们明明长着同一张脸啊，而且只要我愿意，要变得和她一模一样也没有什么困难呢。”女生露出了一个伤脑筋的笑容，“啊，虽然我还没和你哥哥说上话。”

　　“你到底想怎么样？”一阵恶寒爬上了优的脊背。面前的这个女子给她的只有扭曲的恶意，“如果你是针对我来的话，最好不要把无关的人牵扯进来。”

　　女生的嘴角泛起了一抹带着毒气的娇艳笑容。

　　“这句话就不对了。只要我在这个世界一直以这副模样生活，只怕你不想被牵扯进来的人会自己送上门来哦。”她一脸惋惜地叹了口气，“啊，其实你哥哥也是我喜欢的类型呢。可惜我已经有了意中人，所以只好算了。”

　　这么说的意思，是指不会对哥哥下手吗？会相信这种蛇蝎女子说的话的话，自己就是蛋白质。优愤愤地在心底哼了一声，脸上却不动声色：“你这么大费周章地要和我单独相处，想说的应该不止是这些吧？说完了就赶快滚。”

　　“我让你感到不愉快了吗？”女生艳丽地笑了笑，“真难得呢。我一直以为七濑家把你教育得是天不怕地不怕呢。”

　　优鄙夷地别过脸，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张熟悉的脸上浮起充满恶意的笑容。

　　“好吧，时间不够我也只好说正题了。我知道你现在想去找那个留着黑蓝色短发的男生，但是却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对吧？我虽然不能告诉你在哪里，但是可以给你一个超级简单的提示哦。”

　　优没有露出她想象中的表情，仍然别着脸冷冷地站着。

　　“诶～好无情啊。”女生惋惜地摸着下巴，“算了，就告诉你吧。他现在在你去过的地方的地底下，在可以闻到红茶香味的地方。”

　　……海边的白色房子立刻划过了优的脑海。是那里！

　　“你好像马上就知道那是哪里了嘛，真无聊。”她扁了扁嘴，马上又露出一个诡异的笑，“不过你可要想清楚哦。在你离开的这段时间，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变故呢。或许回来的时候你会发现，什么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哦……”

　　优给了她一个白眼：“你这是在威胁我，要我在两者之间选择一个吗？”

　　“我怎么敢威胁你呢？毕竟……”女生神秘地笑笑，“况且我也知道你是那种一旦下了决心就一定要把它完成的人。既然已经选择了那个男生，现在也不可能再改了。我只是提醒你，身边的人将会发生的变化，让你有个心理准备而已。”

　　“我可不认为你会有那么好心。”她斜了女生一眼，心下却仍不免有些不安。

　　“啊啦啊啦，我也快撑不住这个咒语了。”女生摇了摇头，身影逐渐变得模糊起来，“我叫七舞，你可要记住我的名字哦。因为以后我们一定还会有打交道的时候……”

　　尾音逐渐变小。七舞的身形晃了晃，消失在了空气中。随着她的完全消失，原本被定格住的学生们的时间又重新开始了流动，按着原来做了一半的动作继续下去。方才的一片静止消失得毫无踪迹。

　　优站在走廊的中央。左侧开着的窗户里透来干燥的风的气息。七舞艳丽的笑容在空气中划着一个不安定的轨迹。可是她现在已经无暇去顾忌这些。她现在只想到那个人的身边去。

　　那时那个梦里的孤寂的背影，以及那深深的海潮声，她现在终于全部都明了，所以她绝不会再给他悄然离开她的机会。

　　优抬起头，大步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