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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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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点阳光落下来。透过花架,带着紫藤的香气,落在她的指间。白瓷茶杯的精巧的耳朵,忽然之间绽放了盛大的光华。
优笑了笑,小心地用双手捧起茶杯,浅浅地呷了一口。带着葡萄香的芬芳气息,立刻流窜于唇齿之间。细致柔和的口感,更不失红茶上品的风范。
“好香……”她满足地低喃一声,抬眼问对面的伯爵,“我虽然对红茶没有什么研究,但是也可以看出来,这一定是红茶中的上品吧?”
“这是大吉岭红茶。”伯爵似乎很高兴优能看出来,笑眯眯地回答,“它可是被称作‘红茶中的香槟’呢。用来作清饮的下午茶,是再适合不过了。”
的确,即使在这炎热的下午,喝着犹带温度的红茶,却没有增添半分热度,反而倍觉清凉。既然被称为“红茶中的香槟”,想必是相当名贵吧?为什么要用这么好的红茶来招待她呢?
伯爵似乎看穿了优心中所想,笑道:“优小姐的身份,完全配得上大吉岭,并没有什么可惜不可惜之说。”在优投来的半带怀疑的目光中,老人依然笑得如沐春风,“况且,我们这里已经好久没有外人来到了。难得的客人,当然得以礼相待。”
怎么感觉上……越听越不明白了呢?眼前的老人仿佛什么都知道,又仿佛什么都不知道。虽然笑得一脸和蔼,浑身却又透着股神秘……怎么自己的身边,全是这样教人难以看穿的人呢?
优不再说话了,只是慢慢地喝着红茶,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伯爵始终笑眯眯地看着她,倒也没有另生枝节。
这份持续了好一会儿的沉默,随着女佣的前来而被打破。优看到跟在女佣身后的人,差点忘了自己扭伤的脚要跳起来。
“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不能是我?”恒的嘴角依然挂着一抹玩世不恭的微笑,双手抱胸,凉凉地说,“你的朋友全都在海边玩疯了,只有我有空啊。”
不……她所谓的“为什么是你”并不是指为什么是他来接,而是在这个泡在红茶中的美好午后,在她毫不容易把烦心事稍稍丢开的时候,勾起她烦恼的人却又再度闯入。优不得不稍稍感慨一下。所谓的事与愿违,应该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吧?
“先生要不要坐一下?”伯爵站了起来,客气地招呼,“喝杯茶再走?”
“不了,我们还是马上就走。”恒只是看着优,脸上的笑容有些怪异,“很抱歉打扰您了。”
“不,没什么。优小姐也为我们带来很多新鲜空气呢。”老人也不再勉强,“离开的路,就是先生进来的那一条。不会有问题吧?”
“不会。”恒将背转向优,蹲下,“好了,你上来,我背你回去。”
“诶……”
“快点啦。”他回头看了她一眼,敦促道,“等会就要集合了。这里回去可不近。”
“……好吧。”优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靠上了恒的背。恒身上特有的干燥而清爽的气味,立刻钻入了她的鼻尖。优突然脸庞发热,不得不把头低了下去。
“脚很疼吗?”不知所以的恒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尽量护住优受伤的右脚,“居然会从悬崖上掉下来,你也太郁闷了吧。”
“罗嗦。”优的声音因为隔着不流畅的空气而有些含糊,“快走吧。”
“路上小心。”伯爵笑着道别,“希望以后我们还能见面,优小姐。”
“最好是不要了。”恒突然冒出一句,也不等优好好道谢,迈开大步就离开了花架下。优抱着他的脖子,莫名其妙地问:“你在闹什么别扭?至少也要让我和他们好好说声再见……”
“没这个必要。”恒冷哼一声,顺着小路走到悬崖的石壁旁。他腾出一只手拨开崖壁旁有一人高的草丛。一个宽约一米的洞穴竟然出现在两人眼前。
“这里就是出去的路?”
“嗯。”恒不再说话了。洞穴里面并不算完全的黑暗。石壁上依稀有一点光透进来。他们走了大约十米后,面前出现了向下的阶梯。恒弯下腰,一只手扶着石壁摸索着走了下去。优静静地趴在他背上。淡淡的黑暗中,男生的轮廓并不太清晰,只有隔着布料传来的心脏跳动的声音,才像是此刻两人依然活着的证明。
“呼。”黑暗中传来恒松了一口气的声音。大概是台阶已经到底了。接下来是一段平稳的长路,视野也逐渐明亮起来。空气中充满了盐分残留的咸味,而海潮声,也近在咫尺。
“这段大概是沿着海边的峭壁挖凿的。”恒的声音有隐隐的回音,“只是为了隔绝与外界的来往而花这么大功夫,真是该好好佩服他们一下。”
优没有搭腔。为什么,在层层的海潮声中,她能从这个男生不太清晰的话语里听到嘲讽的味道。他在想什么?他嘲讽的对象又是谁?
二阶堂恒。她无数次地发现,并且这个发现使她疲惫。她到底是不了解他。
两个人都陷入了长长的沉默当中。背着恒,优无法看到男生脸上的表情,心中却有莫名的了然。那一定不是笑容,而是某种类似自嘲的神色。即使他头发上残留的洗发露的味道,还有上衣衣领留下的干净的香皂味道是这样的令人安心,这个现在正背着她默默往前走的男生,却像是把身体中的某一个部分留在了另一个地方的样子。他并不是完全地在她身边。
那么,他在哪里呢。为什么不可以在她身边。优不自觉地收紧双臂。恒的脚步只是稍微放缓了一下,很快就按着原来的速度继续前行。
耳边的海潮声正在远去。洞穴的方向似乎正往背离大海的方向延伸。光线重新变黯淡了。有那么几十秒,甚至是陷进了完全的黑暗之中。优连恒模糊的轮廓都看不见了。在黑暗中,听觉变得异常敏锐。海潮声在远去。洞穴顶有水珠滴落。近在耳边的,是恒轻微的呼吸声。只是在忽然的一秒之间,她漆黑的眼前闪过了男生在天台上不甚清晰的侧脸。他始终在她身边,却又始终不在。
在恒摸索着岩壁走了大约一分钟后,眼前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洞穴拐了个弯。出口就在眼前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恒加快步伐,很快就离开了洞穴。出口是隐藏在沙滩后面,滨海公路路基附近的草丛后面,不亲自走近察看根本就不会发现。两人出来以后,被拨开的野草很快又重合在一起。洞穴的入口立刻消失了。
酒店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恒站了一会儿,让眼睛适应明亮的阳光后,又再度往前走。
对优来说,这次意外的旅程如同夏日的海市蜃楼一般,虚幻得如梦一场。不管是那个摔落的悬崖,芳香满腔的大吉岭,以及那段仿佛在两个世界间穿行的地底洞穴,都是清晰到令人怀疑的幻象。只有眼前的这个男生,以及右脚针扎的疼痛,还在无声地提醒着她。
走到饭店前的花圃旁时,一路沉默的恒终于开口。
“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优微微愣住,眼前柔软的黑蓝色短发蓬松得令人艳羡。她在心中微弱地挣扎,然后重新伏回恒的背上。
“没有。”
于是又再度沉默。直到两人走到优的房间门口时,恒都再没说过一句话。他只是在女生们惊羡的目光中将优轻轻地放到床上,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哇,七濑,那个谣言是真的对不对?”恒前脚刚消失,和优同房间的女生立刻围了上来,“你和二阶堂果然是在交往,对不对?”
“一定是真的!我从来没有看过二阶堂对哪个女生那么好呢!”
“对啊对啊。他虽然总是很有礼貌,但是却让我们觉得很难接近。他对你比对漆原还要好很多哎!”
女生们七嘴八舌的议论言犹在耳,优却只是静静地坐着,一脸茫然地看着她们。她的眼前只有那个男生离开前孤独的身影。她恍惚觉得,那是一个独自饮泣的背影。即使站在人群中能笑得那么自然,他也依然那么孤独。
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有的,很多。想要问你,想要告诉你的话有很多。但是,她究竟是以什么身份来告诉他,来问他这些话,她的心中却是一片慑人的空白。她在他心里算什么呢。
二阶堂恒,我是你的谁呢。
因为脚扭伤的缘故,第二天的标本采集优不得不请假待在房里。这对她来说很合适。不是把时间花在逃避某个人上,而只是坐在窗边,静静地看着海天相接的地方。
“唔,坐得快发霉了。”临近11点的时候,她终于坐不住了。随行的保健老师为她准备的拐杖就在手边。优借着它,慢慢地摸出了房间。
酒店的走廊上没有什么客人。多数人此刻还沉溺在对大海满满的爱中。大堂里有刚抵达的客人正在做入住登记。优在电梯口观望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放弃走出酒店的打算,转身向酒店后面的休闲中心走去。
游泳池形同虚设,根本没有人。优小心地绕过游泳池,走到后面的露天咖啡屋。几个衣着清凉的客人正在那里喝冰镇饮料。看起来也是没什么客人的样子。优正想找个位子坐下,一个迎面而来的女生撞到了她的肩膀。优一个不稳,拐杖脱手,只有一只脚的重心立刻倒向一旁。
“啊……”
“小心!”幸好那女生眼疾手快,急忙转身扶住了她。两个人晃了好几下,好不容易才站稳了。
“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不小心!”女生扶着优靠着桌子站稳了,弯腰将她的拐杖拾起来,“怎么样,有没有哪里撞到?”
“啊,我没事,不用在意。”优接过拐杖,笑了笑,“我自己也没注意前面,不好意思。”
“唔,我果然还是不习惯墨镜。每次一戴这个走路就出问题。”女生说着,顺手摘掉了太阳帽和墨镜,冲优微微一笑。
看着面前姣好的脸蛋,优却完全愣住了,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张脸……好眼熟……像谁呢……
“我脸上有什么吗?”女生看着她,不解地摸摸脸。优仍然怔怔地看着她,拼命在脑中搜刮相似的记忆。
很熟……很熟……这和某人如出一辙的笑容,还有眼睛……是……是……
“羽……羽村千佳!”她脱口而出,却被自己的答案吓了一跳。羽村千佳?那个四年前就已经因为空难死去的羽村千佳?!
女生也愣住了:“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们见过面吗?”
“你说你的名字……”
“羽村千佳啊!小姐,我们以前见过面吗?你认识我吗?”千佳凑过脸,好奇地看着她。
不对……不像千佳姐姐。优定了定神,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女生。她看起来比记忆中的千佳成熟一些,性格也比她活泼开放。在她的记忆里,千佳姐姐始终都是从容含蓄的,比她这个千金小姐更具有高贵的气质。那种风华,是连沉静的照代都比不上的。
这样子的两个人,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况且……四年前,在那场无一幸存者的空难中,千佳一家早就已经死了……连遗体,都是由他们七濑家负责收回入殓的,怎么可能又跑出同一个人来呢?
或许,这只是一个同名同姓,长得也和千佳很相似的人……一定是这样的。优努力说服自己,却无法消除内心深处的不安和恐慌。
“小姐?小姐?”女生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正想继续追问时,两人身后传来了一声呼唤。
“千佳!”
女生回头看了看,又转头冲优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我的同伴在叫我了。反正我们住在同一个酒店,一定有机会再见面的。下次再好好聊吧!”她转过身,风风火火地走了几步,又回头一笑:“对了,你的头发很漂亮!”说完,她笑嘻嘻地跑到同伴身边。两人的身影一起消失了。
“!”
『小优,我真的很喜欢你的头发呢。是很漂亮的玫瑰红呢。』
“骗人……骗人!”优喃喃念着,跌坐在椅子上。不可能不可能!怎么可能会是千佳姐姐!这是不可能的!
那个温柔的,成熟的,美丽的千佳姐姐,在四年前就已经死了,怎么可能还会出现在这世上?那一定只是同名同姓的人罢了!
可是,同名同姓……在全世界能找到多少个同名同姓又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更何况是在一个小小的日本?她才不会相信这种偶然!
因为……伯爵不是说了吗?这世上没有偶然,有的只是必然。难道指的就是这个吗?她不明白,一点都不明白!
“烦死了烦死了!”她挫败地蹂躏着自己的头发,无力地趴在桌上。
千佳姐姐……她和哥哥的青梅竹马,同时也是宏一唯一真心喜欢过的女生。她清楚地知道,宏一会变成现在这样的花花公子,完全是因为千佳离开他的关系。如果她还活着,除了优和千佳以外的女生,他决不会再多看上一眼。
从优有记忆开始,千佳就陪在她身边了。羽村家在当时是几乎和七濑集团齐名的商界龙头老大,并且两家是多年的世交。为了女儿的安全,千佳的父亲和七濑健生一样,将自己的孩子送往美国。在那偶尔才能见到父母的寂寞童年里,早熟的千佳就像母亲一样庇佑着优。他们三个人几乎成了连体婴,不管做什么都会在一起。优仍然记得,在很多个因为恶梦而睡不着的夜晚,是千佳陪在她身边,安抚她入眠。后来,三个孩子一起被接了回去,优甚至提前上小学,只为了能和哥哥及千佳一起。在优的眼中,成熟的哥哥和温柔的千佳一直是最般配的一对。她也知道,两家的家长对两人之间的关系都寄予了期望。
尽管在旁人眼中两人都还只是青涩的孩子,然而作为羽村家的独生女和七濑家的长子,两个小小的孩子早就有了不输给普通的大人的见识,也比同龄的小孩成熟了许多倍。国一那年夏天,两人终于冲破了彼此间的隔阂,成为了恋人。那一年,是优记忆中宏一笑得最灿烂的一年。连平素不轻易表露感情的千佳,也常常会露出满足的笑容。然而,这样的幸福只持续了短暂的一年。
国二的夏天,羽村家按旧例到北海道去度假。那时候千佳还许诺会为两人带手信回来。这个诺言却成为守信的千佳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没有达成的约定。在回程途中,羽村一家所乘坐的飞机失事,发生了大爆炸。所有乘客和乘务人员无一幸免于难。七濑家也在找到他们一家人的遗体后,确认了羽村一家的死亡。
那是一个颓废而沉重的夏天。先前所有美好的期望和对未来的憧憬都成了虚幻的泡沫。回收遗体,举行葬礼,收购羽村集团。往常总是精神焕发的七濑全家都失去了活力和笑容。宏一更是把自己关在房里整整一个月,拒绝见任何人,连最疼爱的妹妹也不例外。葬礼时出现的宏一,苍白而憔悴,仿佛稍微一刺激就会化成粉末。一年以后,宏一才慢慢从打击中恢复过来,重新露出了笑容。然而优知道,千佳的死是宏一心中永远都不可能抹去的伤痛。所有的愈合都只是表面。她那颜色明亮的哥哥,早就随着逝去的容颜,一起消失了。
如果,让哥哥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羽村千佳”,他会怎么办?她又该怎么办?
原本纠缠在一起的线头,逐渐向某个不可预知的方向伸展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