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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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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许多年以前我就在心里刻画着这一幕。满月的晴朗的夜晚。
可是那时的想象里,并没有你在身边。
优呆呆地坐在这一片苍翠的绿色中,茫然四顾。前面不远处,白色的房子安静地矗立在辽阔的蓝色背景中。有很安祥的海鸥飞过。海风的味道,清新而满足。
那是夏日最淡定的美丽。自然而不沾铅华。所有的一切都是上了淡水彩的画。色调是她最喜欢的蓝白。
而右脚的脚踝却隐隐传来不合时宜的针扎般的疼痛。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倒霉。
因此这里需要时间缓慢的回放。
暑假开始,在家里休息了三天之后,她又收拾起行李,准备再次起程,去赴暑假实践的约。
其实在那之前她就应该要明智地预感到这次行程的不顺利。临出门的时候行李被她那毛手毛脚的母亲彻底摧毁,而不得不让佣人们手忙脚乱地重新来过;哥哥一早就去了公司,放弃了亲自送她去车站的计划;家里那辆万年不出事的宾士偏偏在那天早晨连爆两胎,导致她差点赶不上火车;然后。
好不容易赶在车门关上那一刹那挤进学校包的车厢,眼前的景象却生生地刺痛了她的眼睛。
那个几天前还让她一直莫名惦念的男孩子,此刻正和一个女生相谈甚欢。脸上的笑容更是她从未好好看过的灿烂。
那就像一帧突然定格的画面,不论画框外的世界是以怎样的速度在高速的运转,并且黑白分明,在那帧画面里,只有那个男生灿烂的笑容,像漫天铺张开的带刺的网,洒落下来,裹紧她。
优眨了眨眼睛,努力地将什么东西从眼中过滤开去。她随手将行李放上了行李架,然后找了一个靠窗的单人座位坐下。
没有忘记要远离某个人。
二阶堂恒。这个名字在这个漫长的夏天开始之前根本不曾在她的心中停驻。每次都只像是他一晃而过的笑脸,晃过了,然后就消失了。
她明明曾经那样地抵触并且排斥他。她甚至还记得每当自己负气转身时那家伙脸上依然带着几分邪意的笑容。还有,在天台上那些躲藏在烈日阴影里的,短暂的瞬间。
那个光线模糊的午后,他的影子完全地覆盖在她脸上,笑眯眯地问,你在害怕吗。从那以后,有一些用掌心都不能优雅掬起的东西,在散落一地的不知名的思绪里,逐渐蔓延,生根,发芽。
那是夏天就要侵吞她思绪的预兆。
二阶堂恒。在暑假开始的第四天,优坐在前往海边的火车上,对着车窗模糊地拼写着这个名字。她发现自己真的什么都不了解,关于那个几天前还让她一直莫名惦念的男孩子。车窗外飞快掠过的影子在面前的小桌上留下破碎的残像。她模糊地想,她在他心里是什么位置,他在自己心里是什么位置。
而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会有了交叉的轨道。不管她过去是多么的一意孤行,那个男生的邪气的笑脸和不算温暖的话语,却已经嵌在了地平线上的某一点,半是无赖半是固执地挤进了她的视线。
慢慢地漫上来的潮水,逐渐的不能呼吸。城市在离他们远去的瞬间,铁路带走了她用力压在心里某个地方的网。于是一些东西暴露在阳光之下,开始疯狂地生长。
她再也不能控制。
到达目的地的酒店之后,是嘈杂的分配房间的过程。优一个人站在人群的最后,海风送来了慢慢的海潮声。阳光在酒店的玻璃上折射出了旖旎的炫目的光华。夏日里大家充满活力的背影。
来参加暑假实践的人并不算多,因为大部分人还是愿意选择待在家里消暑。来的都是一些精力旺盛并且爱好集体活动的学生。吵闹之间,人群中忽然伸出两只手把优拽到了前面去。同班的女生兴奋地嚷着,七濑七濑,我们三个一个房间好不好?
没有任何挣扎的点头。否则她最后也不知道会沦落到和哪个陌生同学同房间的下场。妙子走了以后她的世界忽然缩小了。琉璃香又用她的冷气封住了部分与外界交通的入口。每当优回想起已经度过的这个学期,记忆里好像只剩下那么一点的人,连再找个亲密的朋友都那么困难。
是的,她的世界太小了,小到再多考虑一个二阶堂恒,都已经满到鼓胀得难受。
所以她会任性地不回头去回应那道从上车开始就一直落在背后的安静的视线。
因为她已经不想再去随便的索取。
热腾腾的分配房间终于完毕。优拎起行李跟着两个室友走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的刹那终究还是没能逃过那双深蓝色的眼睛。优怔了怔,最终垂下眼看着地面。
然后电梯门关上了。耳边是女生的唧唧喳喳。她会记得在合适的时候笑一笑,可是依然觉得疲惫。
这真的是一个让人讨厌的,过于漫长的夏天。
“呐呐七濑,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去游泳吗?”已经穿好泳装的两个女生在临出门前再次回头问,“难得来一次海边,闷在酒店里太无聊啦!”
“嗯,我人不太舒服。”优安静地笑了笑,“可能是有点中暑了。你们去玩吧。”
“那你好好休息,我们先走咯。”
“好。”
门关上了。走廊上属于度假酒店里特有的兴奋的喧闹也被隔离地遥远。优叹了口气,随手将整理了一半的行李推开。
蓝天,太阳,大海,沙滩。这样美丽的光景,她却在这里无厘头的情绪低落。那个人依然只是绰约的影子。
开始,总是比结束来得简单么?
她默默地叹了口气,走出了房间。
不愧是热门的度假胜地。即使已经走出度假休闲区有一段距离了,仍能不时看见只穿着清凉泳装的游客们精力旺盛的身影。回头的时候,海滩已经被树丛挡住了视线,只有树叶的缝隙间,还能时不时地采集到一点白色沙滩银色的反光。游人的嬉闹声正并着海潮声远去。优踩着树的阴影,漫无目的地沿着滨海公路往前走。
那天之后,宏一就再没在她面前提起恒。仿佛是刻意回避似的,兄妹二人几乎都不怎么谈及学校里的事。两人的社交圈本就不同,而最显著的交集,大概就是那个总是笑得痞痞的男孩子。有那么一两次,当优看着窗外出神地想着什么的时候,玻璃里会倒映出宏一的影子。他总是带着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半是担忧地看着她。
即使她想问,你在担心什么呢,却也好像不能轻易地就问出口。一切似乎没有什么改变。只有那梦里的海潮声,仿佛有了生命,每夜每夜都在她的窗前响起。
那个时候,沐浴在月光中的那盏神秘的宫灯,也会变得静谧起来,静静地,静静地等待满月盛载的来临。
……对了,宫灯。她差点就要全部忘怀的东西。那个迷离的夜,以及那个烟雾般的男子,还有沉默的宫灯。倘若那只是一个梦……
“嗯?”优站住了,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悬崖。什么时候,她已经离开了滨海公路,走进了路旁的树林中?此刻,她正是站在小树林的尽头。面前是突兀的悬崖,以及无限延伸的大海。
她往前走到视野更开阔的地方,回头望了望。沙滩在悬崖的右后方不远处,他们下榻的酒店在沙滩过去更远一点的地方……她才走了多久,怎么会走了这么远?
夏日下午的阳光,孜孜不倦地炙烤着大地与海洋。沙滩上跃动的人群,以及更远的酒店,忽然之间成了指尖的一点海市蜃楼,一捻就碎。
“搞不好真的中暑了……”她摸了摸额头,手掌却是异常的冰凉。
大海无时无刻都是一片诱人的蓝。波浪反着晶莹剔透的粼粼的光。优呆呆地凝视着大海,慢慢地往悬崖边走。在安全距离以内,她停了下来,像所有站在悬崖边的人会做的一样,向下眺望。
忽然之间就看到了令人惊讶的东西。
在悬崖以下,大概十几米的地方,有一个凸出的平台,被人为地削平。在那之上,竟然有一幢白色的房子和一个小小的花园。花园得很干净,显然是经常修整的样子。屋后的花架下的小白桌上,一杯红茶还在放着淡淡的香气——所有的一切都表明,这个房子,是有人住的。
可是,这不是很奇怪么?优小心地检查了一下周围,却没有发现任何可以从这悬崖上下去的道路。悬崖底——隐隐可以看见,分布着嶙峋的礁石,周围也没有比较平整的小路,显然主人是不经过悬崖底部的。那么,生活在这样一幢背靠悬崖,面临大海的房子里,到底是什么感觉呢?为什么会有人生活在这里呢?
优又走回悬崖边,出神地俯视着脚下的白色建筑物,心中不由得泛起了各种各样的猜想。住在这里的,是一个喜欢独居的作家,还是一个不问世事的隐士?从建筑物周遭的摆设来看,主人是有着某种闲情雅致的。至少,生活对他来说相当自在。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会住在这里呢?
好奇心大起的优,想着想着就忘了神,不仅忘掉了方才还盘亘在心间的烦恼,还忘掉了所谓的安全问题。事后她应该是要反省自己的疏忽的——
脚下的泥土忽然松软。那处悬崖显然并没有承受过多少重量,鹰嘴般的岩石很快就分崩离析了。然后,在优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崩坏的岩石,连同岩石上的少女,一起从悬崖边缘落了下去。
从悬崖上掉了下来——很倒霉。
只受了点皮肉伤和扭伤了脚——很幸运。
优一脸茫然地坐在灌木丛间,头顶还不断有树叶落下来。白色的房子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
和岩石一起掉下来的瞬间,她脑中一片空白,除了身体下意识地条件反射保护住头部以外,就只有忽然间接近的白色建筑物,以一种奇怪的角度靠近她。
或许房子的主人早先就担心下雨的时候岩石会松动,所以在悬崖下方做了一些阻挡岩石下落速度的防护。她很幸运地掉在了防护屏上,然后再以减缓不少的速度滑下去,挂到了树上,最后掉在灌木丛间。
连磕了两次,时间虽然短暂,也已经足够她在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准备了一个更周全的护身动作。从没如此庆幸过当初什么都不好好学的自己在空手道这方面没有丁点偷懒。虽然KO掉敌人还不足够,自保却是绰绰有余。
不过还是没能完整地逃过一劫。优试图站起来的时候,右脚踝传来了钻心的疼痛。她脚一软,不得不瘫坐回原地。劫后余生的心虚,透过急速的心跳声,完整地传到脑中。
今天出门的时候到底冲撞了哪个方位的神,这么倒霉?优暗自哀嚎着,默默地坐在灌木丛间,默默地。
暑假实践。大家都在海边快乐的嬉戏时,她却因为掉下悬崖这种完全无言的事,扭伤了脚,坐在别人的花园里,心有余悸。
有脚步声传了过来。透过低矮的灌木丛,可以看到有人走了过来。优认命地坐着,等待即将到来的大灾祸。
一个脑袋从灌木丛上探了过来。意外的,竟是一张苍老的男人的脸。留着白胡子的老人在看到优之后,表情很快由惊愕转为微笑。
“哎呀,小姑娘,你身上的伤严不严重?”他用手杖拨开灌木走到她身边,“能站起来吗?”
“……我扭伤了脚。”优讷讷地回答。什么?为什么不是神经质的女主人或是作家?为什么是一个老人?
“其他地方呢?有没有哪里疼?”老人很和蔼地微笑着,将手伸给她,“来,先站起来。这里不安全,不知道那个悬崖上的岩石还会不会崩塌。”
这个说法,是意味着老人对这种时不时就掉下来的天外来客习以为常了么?优习惯性地在心里揣摩着,借着老人的力量站了起来。右脚是剐心的痛。她咬了咬牙,将重量全都倚到左脚上。
“能走吗?”老人小心地问。
“……能。”她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一跳一跳地跟着老人绕出了灌木丛。阳光下,一个面无表情的女佣,已经推着一张轮椅在等他们了。
“来,小姑娘,你先坐在这里。”老人把她扶到轮椅边,优只好顺从地坐了上去。女佣立刻从脚边的医药箱里取出纱布和药水,蹲下帮优搽起药来。
“哎,那个……”优不自在地缩了缩肩膀,求助似地看向老人,“这样,太麻烦您了……”
“呵呵,没什么没什么。”老人一捋胡子,笑眯眯地抚慰道,“扭伤可大可小,要是变成骨膜炎就麻烦了。小姑娘,你还是坐着吧。”
可是,明明是我自己不小心掉到你家漂亮的花园里,大概还毁了它……优颇为心虚地想着,只好一会看天一会看海,只盼着女佣快点把药上完。
那个女佣倒也手脚麻利,很快就为优上好药,包上了纱布。然后,她又推着轮椅,跟着老人向白色房子走去。
“等等……很感谢您的帮助,但是我得回去了……”优的意见在笑眯眯的老人和冷漠的女佣面前,变得那么微不足道。老人参考并无视她的意见后,微笑着驳回:“从这里再回到滨海公路,是很难走的,你一个人,又扭伤了脚,更不可能走了。小姑娘,你把你住的酒店告诉我,我可以打电话过去,让你的家人来接你。”
面对老人周到的照顾,优简直是受宠若惊。从小到大,她从没接受别人的好意这么别扭过。面前这个慈祥的老人有种不输父亲的魄力,无论说什么,都无法让她将自己的意见坚持到底。
“那真是太麻烦您了……明明我还给您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
“那没什么,你不用放在心上。”老人乐呵呵地挥了挥手,“我们这里难得来一个客人,所以也该让我们好好地尽尽地主之宜。我想,你应该是住在阳光大酒店的吧?房间号还记得吗?”
“1102。”
“我这就去打电话。”女佣说着,拎起医药箱离开了小露台。老人将优推到花架下的白桌旁,重新为她倒上一杯红茶。
“请用,小姑娘。”
优有些腼腆地抿了抿嘴,“我叫七濑优。爷爷,您叫我优就好了。”
“优小姐,请用。”老人仍保持着旧式的称谓,“如果你叫爷爷不习惯,那么就叫我伯爵好了。”
“伯爵!”她好奇地瞪大了蓝紫色的眼睛,“您是伯爵吗?”
“是的。”伯爵点了点头,“我的祖先,是从英国迁徙来的。”
“您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唔,除了刚才的女佣以外还有一个人。不过他并不常回来。大多数时候只有我们俩而已。”伯爵笑着喝了一口红茶。
“为什么伯爵您,要住在这里呢?”老人和气的笑脸让她放下了心中的顾忌,虽然知道随便探询别人的隐私不好,却有种,无论做什么都会被面前的老人宽恕的预感。
……是了。这是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无论做什么都会被原谅,都不用解释,都可以肆无忌惮。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会是熟悉呢?
“没有什么原因,只是因为我喜欢海而已。”伯爵笑眯眯地道,“小姐呢?为什么会走到悬崖上去?是心情不好吗?”
“只是偶然而已……”优模棱两可地回答。事实上,她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好端端就走到了悬崖上去。
“是偶然吗?”伯爵笑了笑,“不知道小姐有没有听说过,这世上没有‘偶然’,有的,只是‘必然’呢?”
“嗯?”她一脸困惑地看着小桌对面的老人。伯爵依然带着亲切的笑容,慢慢地道:
“而我和小姐您在这里的相遇,就是一种‘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