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轮》丹羽雪乃

13、第 13 章

　　在夏天就要开始灼灼地绽放的时候，优做了一个梦。

　　一个在许久许久以后的某一天，依然能清晰地回忆起来的，暮色一般的梦。

　　大大的落地窗，夜空被规划为规则的形状。一轮银白色的柔和的满月。一个背影。

　　那个背影，嵌在窗框之间，轮廓模糊在月色之间，孤独流淌在夜色之间。她努力地伸手要去触摸，它们却像画一般的尽数远去。

　　在梦即将醒来的片刻，她依稀听到了深深的海潮声，一下一下，翻涌进心底最深处的某个地方。

　　醒来的时候，还只是将近黎明时分。夏日的黎明总是来得比较早。优摸索到枕头边的闹钟，就着夜光看了看，却还只是凌晨四点左右。

　　她翻了个身，想重新酝酿一些睡意，却没有成功。惋惜地叹了口气，她收起膝盖坐了起来。

　　其实，已经很久没有做这样的梦了。平日的梦里，总是有那个令人战栗的金发女人，那些荒芜的街道，残败的花园，倾圮的殿堂。总是有如血的夕阳，以及被血色稀释的金红色的天空。

　　总是总是，总是梦到这些，千篇一律。梦总是尝试向她传达某种信息，却被她本能地拒绝了。于是在记忆里回放的都只是一些零星的熟悉的片段，真正重要的，却什么都没留下。

　　或许这样也好。那个梦总是让她下意识地去逃避心中逐渐苏醒的某种东西。然而她还是能感到，这样的效果微乎其微。她仿佛在汹涌的洪水到来之前手忙脚乱地建一座堤坝。它能阻止洪水侵袭，然而只是暂时。

　　可是，她还是不禁期望着，一切都明了的那天不要这样轻易地到来。现在的生活很好，平静而美满。她想不出任何理由要打破它。

　　然后就做了这个梦。梦里那个男子的背影，深深地嵌在她的脑海中，抽痛般地向她传达着某种晦涩的情绪。孤独，或是寂寞，或是无奈。那是张不满的弓弦，有它自己不能拔直的悲伤。

　　那些，优不能理解，下意识中却能感受到。那样的悲伤，仿佛在离她很近的地方，每一天，在太阳崭露光芒的时候都能看见。

　　是谁呢，为什么会有，那样悲伤的背影。以及，那不间断的，深深的海潮声。

　　琉璃香在上铺翻了个身，轻微的震动传到了优的脚边。她抬头看看上铺的床板，不自觉地再次叹了口气。

　　自从上次之后，她和琉璃香的关系又回到了原点，或者说跌到了更低的地方。她是被每天都要相处的室友，完全的无视了。

　　这些，优也完全没有头绪。

　　自己虽然不是人见人爱，但在人际交往这方面，还从没如此头疼过。琉璃香总是在防备着，小心不让别人踏入自己的世界，也小心不插手别人的世界。然而人总还是这社会的一个部分，彼此之间的交流怎么可能避免？优始终不明白，为什么琉璃香就可以这样决绝地做到对其他人的事情不闻不问，仿佛她永远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人和人之间的差异，或许就是这样深刻地体现在优和琉璃香之间。并且这样的差异，没有一天得到一点缩小。即使是在琉璃香偶尔回应优的话，或是两人在棋盘旁厮杀的时候，距离都没有缩短，反而向着更广阔的地方溜了开去。

　　优总是猜测着，在这样外表冷漠的人内心，是否隐藏着某个柔软的部分。或许，在日夜相处之后，她能侥幸发现琉璃香容易接近的地方。可是，在同宿舍两个月之后，琉璃香依然像块完好的金刚石，没有任何一处有一点破损。

　　不顺着自己的心意，不坦然地活，难道不累吗？这是优永远都不能理解的部分。在她心里，一直有个单纯的愿望。人，只要照着自己想活的方式生活下去就好了，为什么要掩埋自己的本性。然而，从小就一直不受阻挠干扰而长大的优，也是在不久之后才明白，现实与理想之间总是有着不能漠视的残酷的距离。而琉璃香，就是这类人的代表之一。

　　午休时间，优独自一人带着食堂买来的饭盒，溜上了凉风习习的天台。在她的老位子那里，也早就有一个“老”人，同样抱着饭盒在填肚子了。

　　转过拐角，第一眼看到恒的时候，优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最后停住。那个男生，以一种漫不经心的神色，心不在焉地解决着饭盒里的午餐。偶尔，他像是在思考什么一样地咬着筷子，目光懒散地掠过远方的某一个地方。深蓝色的眼睛总是藏匿在过长的刘海之下，深不见底。

　　在这样晴朗的正午，他能在思考什么呢？望着恒那与周围略有些格格不入的身影，优隐没在阴影中，不知该上前还是回去。

　　那仿佛是一个她不能碰触的世界。虽然不像琉璃香那样界线分明，却以某一种更为深刻的方式，警醒着意图靠近的人们。

　　她蓦然想起，除了哥哥这个室友外，恒几乎没有其他亲密的朋友。他几乎每个人都认识，但也都只停留在认识的阶段，除了见面打个招呼闲来打个哈哈之外，再没有什么深入的交往。难怪会有人传他和她的绯闻，还那么绘声绘色。是不是唯一一个亲近他的女生，就是她了呢？

　　是么？他们之间，可以算是亲近么？优头一次的，对这个词所代表的深度怀疑起来。她和恒的关系，严格来说大概只停留在普通朋友的阶段。然而感觉上恒却在更近的地方。更近的，比哥哥还要更近，直接敲入她内心的地方。如果是他，或许是能了解全部的她的。这样的感觉毫无根据，却又那么深刻。

　　二阶堂恒，大概是她永远也不能全部读懂的一本艰深的书。而她在看书的时候总是忘了戴眼镜，所以只能如同雾里看花，更加模糊。虽然美丽，却只是浮华的表面。

　　“你要在那里站多久？”恒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了她，终于回过头来对她笑了笑，“午饭要凉咯？”

　　那只是一个稀松平常的，像冬日午后透明的阳光一般的笑容。可是因为它的出现，恒身边那层隔膜却忽然消失了。优不自觉地微笑了一下，抱着午饭走到他身边坐下。

　　“难得看到你露出哲学家一样的思考表情，所以很稀奇地多看两眼。”她打开饭盒，为丰盛的午餐小小地欢呼了一声。恒咬着筷子看着她，脸上是熟悉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有的时候你明明很贪心，有的时候又很容易满足。”他在优吞下第一口午饭后，随口道。

　　“人还不都是这样。”这才发觉早就饿坏了的优，忙不迭地送下第二口饭，含糊不清地回答，“哪有人什么都贪的，也没有人什么都不要的。”

　　“是么？可是据我所知，什么都不要的人其实是有的。”他含笑着夹起一块虾仁，要入口时却被优眼疾手快地抢了过来。

　　“喂！”

　　“为什么你有我没有？食堂的大妈就是这样偏心！”她一口吞下，冲恒做了个大鬼脸，“活该。”

　　恒无奈地摇了摇头，只能将饭盒置于更严密的保护之下。

　　“关于你刚才说的那个，什么都不要的人，是绝对不会存在的。”她咬了咬筷子，笃定地说，“如果会这么想，也是因为他有了一件最重要的，除了它以外什么都可以不要的东西。可是，为了保护那个东西，还是不能什么都不要。”

　　“即使是人也一样吗？”

　　“什么？”优看着他，心中模糊地闪过某些东西。

　　“不，没什么。”恒拨了拨饭盒里剩下的饭粒，岔开了话题，“听七濑说，你长这么大还没交过男朋友？”话到结束时，已有几分调侃的意味。

　　优一愣，竟然少有地红了脸。

　　“这碍着你了？多管闲事！”

　　“喂，这有点夸张。”恒嘴角抽了抽，还是识趣地把笑意压了下去。他可没有忘记，面前的这个女生在空手道方面也算是个高手，“比你差多的女生也早都经历过初恋了，你怎么都高二了还一个都没有？”

　　“呜……哥哥那个混蛋……”优低低地咒骂了一声，“没有男朋友怎么了，难道就成了外星人了么！”

　　“不……我只是在想，是不是有什么原因在里面，”他终于盖上了无心进行的午饭，“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的几率很低吧，那么为什么会没有男朋友呢？还是……”他眼神闪了闪，“你没有喜欢的人？”

　　这是个近乎莫名其妙的问题。谁会没有个喜欢的人呢？然而优偏偏是停住了，眼神躲闪地回避着恒探究的目光。

　　“嗯？好像被我说中了？”恒大感兴趣地追问。

　　优停顿了一下，仿佛正在下什么重大的决心。她抬眼看着面前的男生，张了张嘴，却还是没有说。

　　毕竟，那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对别人说出来的秘密。毕竟，那是她连对亲人都不曾提起的秘密。

　　告诉这个只是普通朋友的男生，恰当吗？

　　然而只有那么一瞬间，她知道自己是想说的。这个秘密在她心里蛰伏了整整十年，总是不断地提醒着她，“爱”这种感情，远没有电视上，漫画里来得坚实可靠。随便的轻率的付出只会带来致命的疼痛。所以，优已经习惯了在“喜欢某个人”这种感情萌发的时候，独自掐掉它。

　　——不要轻易喜欢别人。她不会忘记这句话。

　　然而恒那意图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眼神不是那么好赖掉的。优衡量了半天，含糊其词地回答：“过去发生了一些事……嗯……很难去喜欢别人……大概……就是这样……”

　　这已经是她所能袒露的底线……那如同梦魇一般的回忆，她是想都不愿去想，更不要说再对人抽丝剥茧地慢慢诉说了。所幸，恒并没有追问下去。他只是神秘莫测地笑了笑，像切进这个话题时一样突然地又换了个话题。

　　“七月份的暑假实践，你会去吗？”

　　优他们所在的学校，每年暑假都会举行一个自愿参加的暑假实践。说是实践，其实准确点就是集体旅行。今年高二的课题似乎受到一些原因的限制，而改到了海边。虽然为期只有七天，却着实会是一次愉快的旅行。

　　“嗯，会去。”优风卷残云般地解决着剩下的午饭，“不过可能只有我一个人。哥哥暑假开始就要正式入手公司的事务，所以是没有时间了。你呢？”

　　“会的。毕竟，这是最后的夏天了……”恒意味深长地感叹，笑容中却是止不住的落寞。优的心忽然微微发疼起来。她别开脸，眼神忽闪了一下。再转过头时，脸上浮现的依然时平时精神百倍的笑容。

　　“不要在那边老气横秋啦。”她故意用手肘用力地顶了一下他，“你就慢慢感叹时光流逝吧，我先下去了。”

　　“嗯，拜拜。”

　　漂亮的玫瑰红色的卷发，只一转眼就消失在了视野当中。恒默默地注视着优离去的方向，脸上，是再也挂不住的沧桑笑容。

　　“呐，优，对不起了……”

　　随着六月最后一声铃声响起，在期末考试的泥潭中跋涉了几天的学生们，终于能够张开双臂畅快地呼吸了。不管是之后逐渐炎热起来的天气，或者是倒霉的补考，都不能消减他们对暑假满满的爱。一年之中有那么多个假期，只有暑假是最长，最美好，也是唯一属于他们的。大海，冰淇淋，冷饮，种种夏天的特产已经盘踞在他们心头，跃跃欲试了。

　　就算是平时以贵族学校著称的白夜学园，此刻也掩不住教学楼里沸腾的情绪。学生的人潮很快地涌出教室，奔向宿舍楼。昨天晚上就已经打包收拾好的行李，此刻正等待最后的完备，然后就要和主人一起踏上回家的路途。

　　优顺着人潮走出教学楼的时候，心中也不由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回家之后，就不用再自己打扫房间，还有抱着脏衣服去洗衣房等洗衣机了——本就懒散的她，暑假计划里除了闲着不动以外，几乎就没有什么成形的愿望。就连几天之后的暑假实践，也提不起多大精神，而愈发懒散了。

　　有些盲目地跟着人潮走的时候，右肩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优正要回头，却见宏一和恒已经丈着个子高的优势，挤开人群大步地往前走了。宏一还不忘回头提醒她：“拿了行李就快点下来，车子已经在门口等了！”

　　“知道啦，催什么。”嘴上这样应着，步子却完全没有加快。优和恒看似无意飘来的视线打了个照面，心头忽然一跳。

　　那是不安，还是其他……？

　　手脚麻利的同学，在她上楼的时候就已经拎着行李往下走了。优实在受不了人挤人的痛苦，终于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挤回了自己的宿舍。打开门的时候，琉璃香已经站在自己的行李前，准备离开。

　　“啊……”优下意识地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琉璃香斜了她一眼，弯腰拎起行李箱，面无表情地走到她面前。

　　“借过。”

　　“哦……”优侧身让开了。琉璃香冷着脸走过，融入了门外浩荡的回家大军中。即使到最后，她也还是没有说一声再见。

　　优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琉璃香的背影湮没在人群中，然后消失在楼梯口。她真的是完全不了解她，除了知道校长是她的姑妈外，对于琉璃香的家庭，背景，爱好，兴趣，转学前的学校，即使在同寝室两个月之后依然一片空白。而这个学校里，除了她以外恐怕再没有谁更接近琉璃香了。即使这样，她在琉璃香心里和其他人也没有分别吗？

　　不胜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优转身将剩下的东西收拾进行李当中。算了，她还是乖乖回家，什么都不要想了罢！

　　坐上回家的车时，黄昏已经逐渐褪去了。他们的车子陷在车流里，只能缓缓地向前移动。优默默地注视着窗外逐一亮起的霓虹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片沉默之后，耳边传来了宏一的声音。

　　“优，你最近和二阶堂，关系变好了吗？”

　　“嗯？”优还陷在自己没边际的思绪里，恍恍惚惚地应了一声。

　　“我听人说，你们中午经常在天台上见面？”

　　优一凛，回魂了。

　　“谁说的？”

　　“你没有否认，那就是真的咯？”宏一习惯性地摸了摸下巴，“本来看你们相处得不融洽，所以我一直没说，不过看来你们的私交比我想的要深啊……”

　　“你到底想说什么？”优有些不耐烦了，“不要拐弯抹角的。”

　　“在其他人身上，可没见你这么心急过。”宏一轻轻地笑了笑，“我想说的是，那个家伙，你还是不要靠太近比较好。如果只是普通朋友倒还无所谓，如果要深入交往，还是算了。”

　　“什么意思？”

　　“总之，你以后就会明白了。为了自己的安全着想，还是不要和他靠得太近……”

　　“够了！”优忽然发难，有些气急败坏，“我的事情，我自己会解决，你不用什么都管！二阶堂那家伙怎么样是他的事，剩下的是我的事，你只要想着你的千佳姐姐就好了！”

　　“优！”宏一墨绿色的眼里闪过一丝愠怒，“我说过不要再提那个名字！”

　　“……对不起。”优的声调低了下来，“我不是故意的。”

　　“……”宏一没有回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可是，我不喜欢你那样说二阶堂。”她咬了咬嘴唇，“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他的，或者是不是有调查过他。但是，我们只是普通朋友而已，你根本不用操多余的心。”

　　看了你这样的反应，难道我还能认为你只把他当普通朋友吗？宏一虽然有这样的疑问，却最终没有点破。他只是叹了口气，别过脸道：“你别后悔就行了。”

　　后悔么？优重新凝视着窗外的霓虹灯，心情兀自低落。为什么要后悔？她……会有后悔的资格吗？

　　车窗上模糊地映出了恒似笑非笑的脸。优出神地凝视着这模糊的幻象，久久没有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