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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清澄寂灭 ...

  •   九月十二日,在满朝官员各怀心思的注目下,何今然入京了。刚至京城,他便披枷带锁,被押进了御史台的牢狱之中。

      此次上书天子,检举他讽刺新法的,正是御史台两位年轻的监察御史,吕舒和苏衍。御史中丞程逊为了这事,已经一连几天都阴沉着脸。

      自己的下属中竟有暗怀鬼胎之人,饶是他涵养极好,在官署中见到这二人时仍不免冷下脸来,连头都懒得点,绕过二人径直便往里走。

      吕舒却出声唤他:“程中丞。”

      见程逊有些不耐地停步,吕舒笑了笑,有意在语气里显出些关切来:“中丞虽然仁厚,但还是莫要对囚犯太过心慈。昨日中丞给狱里那位送衣送食,知道的说中丞有善心,不知道的,却要怀疑中丞和此人的私交了。”

      程逊的目光从吕舒脸上扫过。他当然听得出他的意思。只恨从程府中找出的那几页书信,让皇帝起了疑心,虽未下旨查他,却也明令他不得参与对何今然的审训。

      一想到他的好儿子带回家来的那个青楼女子,程逊的头便隐隐痛了起来。若非她做了手脚,程府根本不会被卷到这种事情里。偏偏那混账小子还想着要护她,差点没把他气得吐血。

      “吕御史和苏御史都是快手,何学士来了没几天,人已经瘦了一大圈。我既为御史台长官,在刑讯一事上不得不多提两句,还望二位记着清廉公正之要义,要审,就审出公道来。”

      吕苏二人对视了一眼,程逊不愿再搭理他们,转身继续往台狱走。吕舒本想拦他,碍着他的官阶,最后哼了一声还是作罢。

      此时虽是正午时分,奈何狱中森冷,潮气又重,程逊陡一进去,阴寒之感便爬了满身。

      何今然被关在台狱的最里间,他因文犯事,性质特殊,和其他人犯都隔了一段距离。那处囚室地方狭小,举动间很容易便会碰到四周的墙壁。头顶偏又开着一扇天窗,近来京中多雨,雨丝风片,都能从那关不严的窗缝里漏进来,宛如一口深井,将犯人困于井中。

      “如此,何某倒真成了井底之蛙了。”

      何今然带笑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似是在和谁说话。狱中有别人?

      程逊不觉快走两步,随后便看见了那个清瘦高挑的身影。一袭白衣的女子正背对他立着,听见他的脚步时方转过身来。

      “姑娘是?”他看着来人面纱之上的清亮眸子,莫名生出些似曾相识之感。

      “民女顾氏,现下是景王府的管事娘子,先前在世子书房外和大人有一面之缘。”

      程逊猛地想起了那日垂着眉眼的女子。她温顺时便如一枝未绽之花,带着柔和的疏离,并不引人注目,是以当时他也只当她是府中仆婢,未多加注意。但此时,她在这阴湿牢狱内敛容向他行礼,却目光灼灼,不卑怯,亦无畏惧。

      是即便生于污泥间却仍通透干净之人,她站在此处,连带着整间地牢亦明亮了几分。

      “程中丞,我正和顾娘子说笑话呢。你瞧,绿苔,泥水,臭气,我何某一人全占了。有吃有喝,夜里还能缩着身子睡上一觉,想来井蛙之福也不过如此,倒是比先前押送路上风餐露宿之时安稳了许多。”

      何今然是读书人出身,虽家境贫寒,却素来爱洁,兼之心高气傲,从未受过这般被诬告囚禁之辱。程逊听着心中发酸:“学士这些日子,受苦了。”

      顾沅秋心里也不好受,只勉强笑道:“近来夜间添了凉气,我打点过这儿的狱卒,让他每晚打些热水来给学士暖暖脚。我有王府令牌,他们不敢拦我,若是学士有什么想吃的,我也定给学士寻来。”

      何今然却忽然沉默了,原先的那抹笑就那样挂在唇边,莫名显出些落寞来。他看着自己结了血痂的双手,轻声道:“之前朝颜想给我送饭,我拒绝了。”

      “学士……”顾沅秋斟酌着词句,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才是,“怪她吗?”

      “不。”何今然摇头,连带着手铐上的链条相撞,一片清脆之声,“她只是被人利用,并非真的要害我。何况我的诗文传抄在外的亦多,不是她,也会有旁人。”

      “那为何……”

      “顾娘子,”他打断了她,“娘子先前应允何某,会帮忙照顾朝颜,此话可还算数?”

      顾沅秋听他这样说,立刻反应过来。何今然是想把朝颜推开,离开他所在的这个陷阱,避得越远越好。

      可是,朝颜也想要这样吗?

      “我在一日,就会护着朝颜一日。但是,她总归要长大的。”

      何今然眸光微闪:“娘子此话何意?”

      顾沅秋叹了口气。朝颜泪眼汪汪要朝她下跪的景象如在眼前。她本就不是多笨的女子,只是年纪太轻,心思又单纯,哪怕是被卖入醉香楼时也未对人生过怨恨。经历了这次的事,于她是个教训,可惜代价着实过于惨痛了。

      “朝颜让我转告学士,她第一次知道文字有这样大的力量,但既然那些人可以用,那她也可以用。”

      何今然悚然一惊:“她要……做什么?”

      顾沅秋回头望了一眼程逊,他叹了一声,安抚道:“学士莫慌,是好事。我近来听闻,京中开始传唱一位寒门学子的故事,自幼苦读,才气过人,亦有经国之志。只因不愿攀附权贵,到头来落得身陷囹吾,让人好不扼腕。何学士,我是个刻板严正之人,这等歌乐之事既然传到了我的耳中,想来京中已无人不知了。”

      顾沅秋跟着补充道:“学士那些未涉此案的诗词,朝颜也都谱了曲,在百姓之中很受欢迎。学士之才,上至天子,下至小民,应已皆有所闻。天心圣明,不可能丝毫不顾民心所向。学士此事,说不定便能于中寻得转机。”

      何今然一时愣住,过了许久,胸中汹涌的酸涩才逐渐平息下来。他抬起手,不着痕迹地遮住发红的眼眶:“何某惭愧。”

      顾沅秋偏过头去。朝颜此事是她出的主意,究竟能否帮到何今然,她现下也无把握。可是无论如何,总要尽力一试。

      “何学士,近日审讯,那帮御史有没有为难过你?”

      顾沅秋进得牢狱时,已经看见了何今然的惨状。吕舒和苏衍惯会那些折磨人的法子,虽暂时未动重刑,却已弄得何今然遍体伤痕。不致命,但着实痛苦。她买通那个狱卒时,亦听得他说,两位御史每夜都安排人于狱中鼓噪,有意扰得何今然不能安眠。

      她这话本不用问,可她必须要先确认,何今然究竟有几分自救之心。

      “他们早给我的诗定了性,审讯时,也不过是想逼我亲口承认罢了。”何今然已经平复下来,语气里又带上了往日惯用的嘲讽,“但我自己写的东西,自己心中有数,我骂的是谁,想来那人心中也有数。要我解我的诗,可以,听他们解,却是脏了我的耳朵。”

      程逊看着何今然裸露在外的伤口和憔悴的面容,沉默了片刻,忽然怒道:“这帮混账东西!”

      “程中丞,”顾沅秋轻声道,“我知道,御史台审出的供状,最后还是要先给中丞过目,再送去大理寺依法定罪。中丞切莫因此事和两位御史翻脸,陛下本就对程家生了疑心,您不能再给他们留下话柄。”

      程逊没料到她对内情这般熟悉,一时有些惊讶:“可……若他们交出些不实的供状去……”

      顾沅秋坚持道:“眼下大人必须避嫌,不为自己,也该为淑妃娘娘和六殿下。”

      她没有说出心中真正的怀疑。文亦非此次把局设在御史台,目标或许不只是何今然。程家的处境,恐怕也并不比何今然安全。

      随即,她不待程逊回答,又转向何今然道:“听了学士这番话,我心里也有数了。学士风骨,沅秋着实敬佩。但若真的捱不过时,便暂顺着他们也无妨。”

      何今然皱起眉:“顾娘子此话何意?”

      顾沅秋知道他不屑那些屈打成招的手段,但也无暇多做解释:“学士示弱,方能得以退为进之机。不过有一点要牢记,决不能认指斥天子之罪,否则便再无余地。”

      何今然沉吟一阵,叹了一声道:“娘子还是觉得,何某在京城待不下去吗?”

      经此一事,即便何今然不被判死,但也必然遭贬。越是远地,对京城的威胁便越小,相对的也便越安全。

      “吕苏二人固然夸大了诗中之意,”顾沅秋轻声说,“但学士确然不满新法,仅凭这一点,此地便容不下学士。”

      她知道,何今然也知道,就某种程度而言,那些指控并非空穴来风。诗之一物本就担国家教化之责,借诗讽喻更是常情。之所以把这事拿出来大做文章,明里是训诫何今然居心不轨,时则是警示整个大梁的读书人,时刻记得谨言慎行。

      就在此刻,半个京城已都是为何今然申冤之声。

      何今然必须招,否则清流名士之威盖过皇帝令旨,到那时,皇帝的脸搁不住,死的就不仅仅是一个何今然了。

      贬官,出京,去远地,虽不得权势,但还可得一方百姓为他留身后清名。这是何今然唯一的退路,亦是唯一的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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