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簟秋》水生萧止

22、我亦怜君

　　她根本没有听见他走过来的脚步声。不知他是何时站在了身后，亦或是，一直便站在那里。

　　“殿下，”她轻声道，“营里的事都忙完了吗？”

　　晏微没有出声。刚才文亦非附在她耳边的景象仍在眼前，令他一时回不过神来。他本来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在意。

　　顾沅秋受不了这种沉默，慢慢地向他走近：“……殿下？”

　　就在她离他只有一步之遥时，晏微忽然伸出手，一把将她揽到了自己身前，倾身去吻她的唇。

　　这个人疯了吗？

　　顾沅秋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推拒。但在她触碰到他的胸膛之前，他却先一步停了动作，此时两人的唇相距不过毫发。

　　他凝视着她，一双眼深沉如墨玉。

　　“阿沅，别和其他男子那么亲近，我怕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这是第一次，她在晏微身上感到如此危险的气息。不同于往日任何一次相处，他不容置疑的侵略性几乎让她恐惧。略怔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奋力想从他手中挣脱：“我竟不知，原来殿下是这样看我的。”

　　晏微忽然放开了手，像是刚刚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猛地转过头去，声音微哑：“对不起……那个男人，是谁？”

　　顾沅秋狠狠道：“无耻小人，轻狂之辈，殿下满意了吗？”

　　已经说不清谁在冲谁发火，谁在和谁置气。说到底，两人心中所忿所哀的，不过是同一件事。

　　若是能隔着谎言的玻璃罩继续过下去，他们可以扮演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可总有意外的时刻，将表面的平静撕开一条口子，暴露出内里的惊惶和猜疑。

　　这种意外，在他是需拼命压制的嫉妒，在她是克制本心的痛楚。

　　说完这一通之后，两人又沉默下来。最后还是晏微先开了口，又说了一遍：“对不起。”

　　他仍然没有看她：“阿沅，陪我去给母亲上香吧。”

　　**
　　文亦非走得很快。他有意挑着人少的路，七拐八弯间已过了好几个小巷。最后停在一处死胡同中时，他慢慢转身，对着空无一人的巷口笑了起来。

　　“文某已经无路可走，阁下可以现身了。”

　　身法快如鬼魅的黑衣侍卫落在他身前，动作轻盈，目光警觉，一手习惯性地抚上了腰侧的佩剑。

　　“早听闻世子麾下有一位不世出的武学奇才，擅长轻功，能于对方毫无察觉时取其性命，想来就是阁下吧？”

　　沂风没有答他，放在剑柄上的手却慢慢握紧。

　　“你家主子要你跟着我做什么？杀我？逼问我？”

　　这个一身青衣的男子看着弱不禁风，但周身气度却给人以无形的压迫。他的眼睛很美，笑意很深。

　　“只可惜，你没资格和我说话。让晏微来见我。”

　　沂风刷的一声抽出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血痕陡现：“口出狂言之辈，不配提我家世子。”

　　文亦非根本没有躲闪，连眉毛也未皱一下。他目光森寒，声音却极柔，令沂风不自觉地背脊发凉：“要是现在杀了我，晏微想知道的事，可就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别多嘴多舌。”沂风厉声喝道，“跟我回去。”

　　“我说了，让晏微来见我。”最后三个字，他一字一顿说得极重极慢，“不然，他会后悔的。”

　　他伸手去碰架在他颈上的剑，沂风没动，他便任由那剑刃在他指上划出血痕：“这剑倒也是把锋利的好剑，但到底比不上闻水。晏耽送闻水剑给晏微的时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你知道吗？”

　　沂风如同被毒蝎蛰了一下，惊道：“你！”

　　“沂风小侍卫，”文亦非叫出他的名字，口吻亲昵得像在开一个玩笑，“我不光知道你武艺高强，更知道你是被谁放在晏微身边的。一臣不事二主，要不要好好想想，你的主，究竟是谁？”

　　“干你何事？”沂风将剑刃逼近一寸，更多的血从文亦非脖颈处渗了出来，“你以为你这样威胁我，我就会放过你？”

　　“我没有威胁你，也没有要你放过我。”文亦非十分平静，“我只是再提醒你一句，我比你，甚至比你的主子知道更多。别做傻事，否则，你们要的东西，永远都得不到。”

　　他第三次重复了那句话：“让晏微来见我。”

　　沂风慢慢收回了剑。文亦非抚上颈侧的伤口，将沾到的血对着阳光看了看，冷笑了一声。

　　“记住你今天对我做的，以后我若讨回来，你也别觉得冤枉。”

　　他没有再看沂风，绕过他大步朝巷口走去：“明夜子时，我在明安寺的老地方，恭候世子大驾。”

　　**
　　八月廿五之日，夜空清朗，天边悬着一弯下弦月，冷光幽然。晏微从床的外侧起身前，确认了顾沅秋已经沉睡。她正呼吸平稳，神色安然。

　　他多少能猜到文亦非相邀的原因。正是因此，他不想让顾沅秋知道。

　　夜里的明安寺悄无声息，僧侣们都已经歇下，亦不见一点烛火。晏微踩着满地金黄的银杏走向那处长廊时，心里想的，却是顾沅秋立在这秋色中的身影。

　　真是好笑。他昨日就站在那儿不出声地看她。看她坐着出神，看她和文亦非说话。他怕是着了什么魔障，才会这样痴迷地想要望着她，不打扰，亦不让她发觉。

　　若不是文亦非临走前恶意的那一凑近，他或许能继续忍下去，继续小心掩藏起过于汹涌的占有欲，以免惊吓到她。

　　他不想逼她。但他也舍不得放手。

　　“晏世子。”

　　文亦非来得比他更早，此处月光被树荫遮蔽，他的脸落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一个人？”

　　晏微哂笑一声：“你怕我？”

　　文亦非也笑了：“文某手无缚鸡之力，不及世子是将门之后。虎父无犬子，世子的武艺承习自王爷，自然差不到哪里去。”

　　“这种混账话，你和沂风说也就罢了，怎么如今又拿来试探我。”晏微冷然道，“景王府的事还轮不到先生插手，先生若不想浪费今日的机会，还是开门见山说说来意，对你我都好。”

　　文亦非轻轻拍了两下手：“世子好爽快，文某最爱和聪明人打交道。我今日来，其实是要问世子一句，想不想救何今然。”

　　晏微眉头一皱，目光不觉冷了下来，文亦非像是没注意到他的神色，继续自顾自说着：“哦，还有那位顾娘子，究竟想不想救何今然。”

　　晏微声音里有几分怒意：“别提她的名字。”

　　文亦非轻笑了一声：“没想到世子用情一深至斯。”

　　晏微的声音不觉又高了些：“我警告你，离她远点。”

　　“世子想来也着人查过我的身份，奈何我身份太多，一时也不知世子查到的是哪一个。”文亦非淡淡道，“但不管是哪一个，顾娘子都和我脱不了干系。世子若要动我，还是先顾虑一下娘子为是。”

　　“想和我谈判？”晏微强忍着内心不怿轻声道，“先生是文臣，我是武将，文武相异，各有自己的解决方式。要知道，不是所有的事，都会按照先生的意志走的。”

　　“不试又怎么知道。”文亦非似笑非笑，“起码在此时，我知道世子还是会答应我，因为你别无选择。”

　　闻水剑架上文亦非的脖颈时，挑开了尚未愈合的旧伤。晏微口气很冷：“听说先生很在意我这把剑，那应该知道，它出鞘必见血。今夜，先生真的能全身而退吗。”

　　“殿下，不必如此。”文亦非没躲，甚至还朝他走近了一步，“我只是想教殿下一个法子。御史台有程中丞，亦有我的耳目，这些都好说，可大理寺却是张相在关照。只要殿下亲自去找张相，让出飞卢军，他自然知道，这比给何今然定罪更划算。”

　　留下何今然给张文澜添堵，又削了景王府在军中的势力，好一招一石二鸟。

　　“放肆。”晏微低喝，“妄谈军政，先生好大的胆子。”

　　“军权没了尚能要回来，可是人死了，那就再也补不回来了。”文亦非反问道，“都说何今然有宰辅之才，世子不是一心要看天下太平吗，真的舍得让这样的人死在党争之下？”

　　“宰辅之才？”晏微重复着那几个字，忽然轻声道，“先生，真可怜。”

　　他眼看着那人完美的面具上出现了一道裂痕。文亦非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僵硬道：“你说什么？”

　　“太子无德，先生亦是有才之人，只可惜跟错了主子，走错了路。”

　　文亦非只觉颈侧凉意忽去，闻水剑已被晏微收入了鞘中。血液渗出的感觉是那样真实，他眯了眯眼，忽然想起了多年之前，死在这剑下的另一个人。

　　被这把剑架上脖颈时，那人在想些什么呢？

　　迟来的怒火突然就爆发出来。昨日的顾沅秋，今日的晏微，同样的高傲语气，同样的刺痛他的干净眼神。他们两个倒真是天作，可越是这样，越让他有将二人一同碾碎的残忍欲望。

　　“像殿下这样，认贼作父之人，”文亦非慢慢开口，眸中阴鸷，“又有什么资格来可怜我。”

　　“殿下就不怕吗？你的生身父母，从未出现在梦中过吗？”

　　晏微安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表情，只握成拳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两月前刺杀我之人，想来先生还未有眉目，不如让我来告诉先生吧，那是幽国之人，他们视我为幽国的叛徒，只想杀我而后快。”

　　晏微说着说着，轻声笑了起来：“晏微从未杀过一个无辜之人，却已满身血债，因而早就……什么都不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