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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一指幽禅 ...

  •   八月廿四,景王府上上下下皆肃穆一片。记得王妃的仆婢们念及旧主恩情,都面有凄色。举动间也轻手轻脚的,只怕扰了王妃之灵归府。

      顾沅秋自早上起便坐在桌边,不停手地抄写着佛经。心莲给她添过几次茶,都是热腾腾地端上来,又冷冰冰地撤了下去,最后忍不住出声劝道:“娘子,歇一歇再写吧,早些日子也抄了不少了。娘子的心意,王妃定然都知道的。”

      顾沅秋暂且搁了笔,转头不经意般问道:“世子回来了吗?”

      中秋夜之后,她和晏微之间的气氛有过一阵的诡异。在她是完全没料到,几杯果酒竟能醉成那样,偏她又完全想不起醉后的情形,只知第二日昏昏沉沉地醒来,只有心莲红着脸守在床边,晏微却不见踪影。

      此后几日,晏微除了每日午后来喝一次药,晚上回来歇在她房中之外,其他时间都整日不在府上,问起时,也只说飞卢营事忙。或许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他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躲着不肯见她。

      “还没呢,世子早上嘱咐过,让娘子不用等他用午膳,他下午从营里回来,就直接带娘子去明安寺,给王妃敬香。”

      听到明安寺几个字,顾沅秋停了一会儿方道:“我知道了。天沐那儿可有消息?”

      心莲摇头:“还未有消息,想来是仍在路上。”

      何今然被革职押解回京之事已经传遍了京城,遍地流言四起。人还未至,便已扰得朝中议论纷纷。按理说,何今然去岁刚中进士,一年来也并未担任有实权之职,原不会有此声望。奈何他入仕前已有诗名文名在外,交游亦广,先前那篇议论财赋的疏文更经历了多番传抄,因而无论在朝在野,大多都听过何今然这个名字。

      这或许是好事,闹得越大,越可能引得清流关注,即便只是出自对其才学的赏识,也会站出来为他说话。

      但这更可能是坏事。一个未归附任何党羽的中正文人,居然能引得朝野震动,此事即便太子和四皇子不忌惮,也难保皇帝自己不会多番思量。现在罪名未定,最后若只是归到议论新法上,那还称得上一句万幸。但以文亦非的心计,若想将何今然的罪名落到杀头的实处,却也未必是什么难事。

      一句话,妄议新法,尚罪不至死,但若言辞间毁谤天子,却必死无疑。

      顾沅秋将刚誊好的一页佛经置于一侧,目光落到手边另一张纸上。那是她从程子熙那里得来的抄本,是何今然曾经寄给朝颜的诗句。

      “不羡山民炎雪热,但怜燕蝠漫争忙。”

      只此一句,便令她心惊不已。

      若在炎时,何以见雪?唯有制卤者于火灶旁时,得见盐卤如雪。这一句若想往讥讽盐政上解,简直易如反掌。

      而下一句,更是越过了所谓“不敬”的界限。凤凰在假,训狐权摄,燕子与蝙蝠虽相争激烈,也不过是一场笑话,无甚是非可辩。(1)这一典故用在此处,不只将新旧两党得罪尽了,更暗示权臣当道,蒙蔽圣心。皇权旁落是为君者大忌,如此明显而尖刻的嘲讽,只要被拿出来稍作文章,何今然的处境必然危急。

      顾沅秋吃着心莲端来的饭菜,却只觉食不知味。撤下碗筷后,她忽然出声对心莲道:“帮我备车,和世子说我念着明安寺的景致,想先去观赏,不必劳他回府接我。”

      心莲虽有点惊讶,却还是应下了:“是。”

      **
      明安寺中满是高大的银杏树。如今正是叶片灿烂如金的季节,顾沅秋有意往人少处行走,一路踩着沙沙作响的落叶,心里也慢慢静了下来。她寻了个借口打发走心莲,独自转入一处长廊,在拐角处靠着栏杆坐下。

      此地她亦有两年未曾来过,若非她如今的身份不便见人,她着实想去看看,幼时那些待她如女的老尼,如今可还安好。毕竟自母亲离家之后,她唯一收到的堪称母爱的温情,便是这些无家亦无子的良善之人。

      顾沅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把那一点伤感驱逐出去,又轻声念起了何今然那句诗:“但怜燕蝠漫争忙……”

      她明白,正因她记挂那份恩情,她便更不能和她们相见。沈芷安已死,她如今要做的,是和过去一刀两断,方有将来可言。现在当务之急,就是救下何今然。

      长廊尽头忽然传来了脚步声。顾沅秋一惊之下猛地站起,仓促间闪身避在了廊柱之后。这里离敬香的大殿很远,僧侣们平日也不会来到此地,若非对明安寺极其熟悉之人,根本不会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存在。

      这人究竟……

      她紧贴着廊柱站着,将衣角也死死攥在手中,同时屏住了呼吸。脚步声来到转角处时,不知为何却停了下来。那人隔着一只廊柱,在一片死寂中,耐心而安静地和她相对。

      良久,久到她已快要控制不住站姿时,她听见了一声轻笑。伴着那熟悉的声音,一阵恶寒爬遍了她的全身。

      她不躲了,慢慢绕过廊柱走了出来。文亦非立在她面前,与之前每一次见面一样,仍是一袭素朴的青衫。

      “想不到先生亦是信佛之人。”

      她心中有气,口气亦不善,文亦非却神色安然,悠悠然举目望向长廊边栽种的古木:“明明姑娘也不信佛,怎地还质问于我?”

      他怎知道?顾沅秋心中一动,但仍然下意识地出口反驳:“我不信佛,是我不愿将自己的命交由旁人。但我敬畏佛陀,自问不曾做过有愧圣灵之事。可先生呢,敢在这寺中说一句无愧吗?”

      文亦非轻笑一声:“若无信,又何言生敬。我便是这样的人,不欺人亦不自欺,哪里有愧?”

      顾沅秋不想再和他弯弯绕绕地打哑谜,直言道:“文先生,留下何学士吧,你也看到了,他是能真正从根源上推掉新法的人,这不正是你和太子想要的吗?”

      “沈姑娘,当我是小孩子吗?”

      文亦非又在笑。他常常这样笑,笑到让人看不见他的眼睛,只那种压迫于人的杀意没有丝毫减弱,反而从他身上每一个毛孔流淌出来,在这庄严肃穆的古寺长廊下,细细密密地,填满了他周围的空气。

      “何今然并非不想要革新,而是他想要的,张相给不起,我给不起,说到底,连陛下也给不起。像他这样的人,在大梁根本没有容身之地。”

      他口气中甚至带了点堪称真诚的遗憾:“沈姑娘,杀他的不是我,是陛下,是整个朝局。文某只是把他这个人的本性摆到了明面上,让诸位更早看清些罢了。”

      他说得对。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何今然之罪,罪在才名之高,以文士之笔和批示新法的御笔相争。这是皇家颜面,皇帝之所以如此决然地拿他下狱,除了新法正在紧要之时外,更是为颜面之故。

      他这个案子,御史台、大理寺,必然都会介入。但无论走何种流程下来,最后真正定他生死之人,还是天子。若天子要他死,他不会有任何生机。

      顾沅秋不觉声音微颤,不是出于恐惧,而是愤怒。

      “先生真是,看得透彻。”

      “沈姑娘,其实也早就看清了吧?”

      顾沅秋轻声道:“可我原先对先生的良心,还存过一点期待。到了现今,也只好当那良心是死掉的了。”

      文亦非身子一震。他眯起那双狭长的眼,定定地望着顾沅秋。她不闪不避,冷冷地迎上他的目光。在那对无光无波的眸子里,她第一次看到了某种堪称惊讶的情绪,只是那情绪消失得太快,转瞬间便淹没在了厌恶之中。

      “姑娘在怜悯我?”

      他忽然上前两步,附在她耳边轻声道:“明白了吗?有才之人,若是不能为我所用,我必亲手杀之,不留后患。不论是他,还是……你。”

      他的呼吸喷在耳畔,顾沅秋像被针刺了一样猛地躲开。文亦非又笑了起来,忽地一个转身不见了踪影。

      顾沅秋闭上了眼睛。她原本心中尚存疑惑,文亦非这一出现,倒是给了她一点能抓住的线索。

      数月前他来找她时,自称是太子谋士,她信了。此次何今然获罪,直接便还报了太子所受的憋屈,无疑更印证了她对文亦非的看法。

      但他心狠是不假,目光却不见得如此短浅,连她都能看出,何今然所不满的,不只是太子的荒唐纵欲,更是张文澜这奔着富国而去、却着实苦了下层百姓的新法。若能加以利用,借此打击张文澜并不是什么难事。这么早就将何今然害死,未必是个良策。

      如果要为他找理由……

      顾沅秋忽然打了个寒噤。她和沈家,会是那个理由吗?

      她此时还不能和文亦非翻脸,便是因为他能领她走上为沈亘翻案之路。若是他知道,她在尝试从何今然身上找另一条路呢?

      他那样的人,会容许她逃出他的掌控吗?

      那种如坠冰窖的森寒之感又爬上了她的身子,她觉得冷,冷到周身亦微微发痛,比直接面对文亦非时更甚。

      她这才感觉到自己已站了太久,双腿亦有些发胀。恍惚间想着找个地方坐下,她转过身去,忽然,就对上了晏微的目光。

      离她只有十步的距离。

  • 作者有话要说:  (1)宋人苏舜举有一寓言:“燕以日出为旦,日入为夕。蝙蝠以日入为旦,日出为夕。争之不决,诉之凤凰。凤凰是百鸟之王。至路次逢一禽,谓燕曰:不须往诉,凤凰在假。都是训狐(猫头鹰)权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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