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簟秋》水生萧止

13、旧恨依前

　　两日后，何今然却并未遣仆从来送还晏微的外袍。他是亲自来的。

　　顾沅秋去给晏微送药时，他们二人正在书房中闭门交谈，而沂风也如常守在门外。她没有多问，只安静地提着食盒同他立在一处。

　　他们会聊什么呢？

　　何今然出来时，虽然面色仍然凝重，但与上次见面时相比，显然对晏微已没有那么排斥。他躬身朝晏微行礼，见到门口有人，亦没有多说什么，转身便离开了。

　　她现在还不敢贸然同何今然搭话，仍在盘算着时机，谁知时机还未找到，却遇上了另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青鸾？”

　　这一日她上街去给晏微买果脯，望见那个袅娜身影时先是怔了怔，随后忍不住叫出了她的名字。

　　青鸾转身时动作有些僵硬，似乎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她：“沈……顾娘子。”

　　这是城西一处专卖吃食的铺面集合地，周围全是各色小食，麻酱烧饼、面点、酒酿、蒸糕……烟火气包围之下，青鸾身上那种勾魂摄魄的风情淡了下去，多了几分小家碧玉的内敛温婉。

　　她今日穿着一身淡绿襦裙，发髻上亦插了一只绿色的绒花。看见顾沅秋时，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那朵绒花，又在反应过来后迅速放下了手。

　　“你怎么一个人上街来了？”

　　青鸾声音低了一下：“我……不是一个人。”

　　顾沅秋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程公子？他也在这里？”

　　程子熙此时兴冲冲地从一家糕饼店里跑出来，手里捧着一只尚冒着热气的纸袋：“这家店的栗粉糕可是京中一绝，趁热吃味道最好，你尝……”他这才看见顾沅秋立在一旁，对上她惊讶的目光，面色一窘，居然腾起了一阵红晕。

　　他这种无措的样子实在难得，顾沅秋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再看看青鸾头上那只丑模丑样的绿绒花，笑得便更欢了。

　　青鸾倒是比程子熙镇定很多，但也微微红了脸，有点不好意思地和她解释：“程公子见今日天气好，就说带我出来散散心。我此前一直待在楼里，不及他玩过吃过的物事多，跟着他才算长了些见识。”

　　程子熙挠了挠头，如此也不发窘了，干脆大大方方地把手中的袋子递到顾沅秋面前：“顾娘子也尝尝，我和微之都爱吃。”

　　顾沅秋笑着拈了一块，半拉下脸上的白纱咬了一口：“傅家糕饼开了这么些年了，味道也没变过，真是不容易。”

　　程子熙忙不迭地点头：“原来娘子之前就吃过，好品味！好眼光！”

　　栗粉香甜，她嚼着却泛出些涩气。两年前沈亘欠下的那顿糕点，此刻才入了她的口中。只不知父亲看到如今的她，内心会是何种想法。

　　青鸾在一旁忽然开口：“顾娘子，我想买些针线上的活计，你能不能陪我去挑一挑？”

　　顾沅秋除了给病人扎针外，对女红可谓一窍不通，但她仍欣然应下：“好。”又转头拦下正要跟上来的程子熙，“你再去傅家铺子排个队，帮我也买一袋栗粉糕，我带回去给世子。”

　　程子熙望着已排到街对面去的队伍，苦了脸：“拿我做苦力，娘子可真是打得好算盘。”

　　顾沅秋冲他扬起了眉毛：“不买也没事，我回去便告诉世子，说你在他那儿蹭了那么多酒饭，结果还舍不得请我一顿糕点。”

　　程子熙立刻举手做投降状：“说不过娘子，在下这就去排，只希望你们家世子吃这糕时，别忘了我这个做兄弟的。”

　　青鸾本也同他们一道笑着，可当顾沅秋拉着她走过一处街角后，她脸上的笑便慢慢淡了下来。

　　“顾娘子，文先生去找过你吗？”

　　顾沅秋步子不停：“我以为你放手了。”

　　“我这条命是文先生捡回来的，”她轻声说，“就算他弃了我，我也不能背主。”

　　“那程公子呢？”顾沅秋感觉到青鸾明显一滞，“他知道吗？”

　　“他……待我很好，”青鸾轻声道，“就算知道我不喜欢他，身世也不那么干净，但他从未为难过我，只是小心着，不肯让我一个人外出。”

　　顾沅秋心中忽然起了一个念头，半是试探半是认真地，她开口。

　　“如果我现在放你走，你愿意逃吗？”

　　青鸾顿了顿，提醒她道：“后面有人。”

　　有人没人，她未必比顾沅秋清楚。

　　顾沅秋不吭声了，过了一阵才说：“文先生应该不会放弃醉香楼，那样大的客流，又有那么多的耳目。”

　　“我猜也是。”青鸾沉吟着，“我走之前，把荷语留给了朝颜。”

　　顾沅秋猛地想起了那个贪吃果脯的天真姑娘：“她也是你们的人？”

　　“不。”青鸾连忙摇头，“她太小了，性格也过于活泼，用着也不会放心，我只是担心……她是为数不多肯同我亲近的姐妹，又见过文先生的样子……”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开口道，“顾娘子是否听说过，京中有一位何姓文士？”

　　顾沅秋心跳不觉快了一拍：“何今然，何学士？”

　　她已苦思了数日，仍没有想到一个接近何今然的好办法。

　　“正是。”青鸾叹了口气，“何学士为人板正，但一直对朝颜另眼相待。我此前曾向朝颜打听过，他在入京赶考的路上便与朝颜相识。那时，朝颜刚刚没了爹娘，来京城投奔远亲，何学士亦尚未得志，两人倒颇聊得来。只不过入京之后便失了音讯，再见时，何学士已然中了进士，朝颜则被卖入了醉香楼。”

　　顾沅秋慢慢道：“你的意思是……”

　　“文先生盯上何学士已久，我怕他若是寻不到别的路，会从朝颜这里下手。我理解他，若换做是我，我也会……”她忍不住苦笑一声，“只是，我不想伤了曾真心待我的姐妹，若是顾娘子也可怜朝颜，我想请娘子帮我照拂一二。”

　　“你刚刚说，你不会背主的。”

　　“我不会。”青鸾的口吻是从未有过的坚定，“若是文先生需要，我会听从他安排一切。但这并不妨碍，我也有想要保护的人。”

　　“我明白了。”顾沅秋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情绪，就像那日刚听到青鸾被赎身的消息时一样，“朝颜是个好姑娘……我会尽力。”

　　青鸾的声音很轻，但说得郑重：“青鸾谢过娘子。”

　　又过了一阵，她不经意般开口：“世子近日还好吗？”

　　顾沅秋有点想笑，笑青鸾明明已经自顾不暇，却仍要在心里放进这么多人，也笑她自己，说好了不回头，却接二连三地生出怜悯与不舍之心。

　　“他很好。”

　　**
　　心莲这几天有些犯愁，自从娘子两日前出了一趟府，带回来些糕点和针线布头后，便每日窝在房中捣鼓活计，有时饭也顾不上吃。她此前没接触过女红，着实算不上手巧之人，狠命钻研了两天，绣出来的花样仍是歪歪扭扭的，连她都看不下去。

　　“娘子，要不奴婢去外面找位绣娘来，娘子再提点提点她世子的喜好，让她代你绣吧。”心莲看她眉头一皱，连忙又道，“或者，娘子一定要亲手做的话，就让她教……”

　　顾沅秋用牙齿咬断了一根线头，恨恨道：“谁说我要送给世子？”

　　心莲一愣：“不是给世子？那……”她立刻捂住了嘴，“那可不能让世子知道！”

　　“什么不能让我知道？”

　　晏微大踏步走进来时，正好听到她最后一句话，瞬间看向了顾沅秋：“嗯？”

　　她手里还拿着绣针，一时也来不及遮掩，只恨不能堵上心莲那张嘴：“没什么，我本想给你准备个……惊喜，所以让心莲先别告诉你。”

　　晏微不禁嘴角上扬，饶有兴致地凑过来，想看看“惊喜”长什么样子，却被顾沅秋眼疾手快地挡住。

　　“虽然现在不是惊喜了，但还是要保留点神秘感，世子日后就知道了。”

　　好了，为了不让晏微多心，她还得多绣一件出来，顾沅秋忍不住暗暗叫苦。这本是她准备拿来打动何今然之物，不过一个计策罢了，可真要让晏微知道了，怕就成了私相授受，她不觉更加头痛起来。

　　“好，这可是你说的第二个日后了。”晏微站直了身，却有意又勾了下她的小指，“阿沅别忘了。”

　　顾沅秋怔了一下才想起第一个“日后”是什么，一时心中五味翻涌。

　　“之前你让我查的那位叫朝颜的姑娘，我已经查到了。”晏微不再逗她，转而切入正题，“她不是京城本地人，去年春天来这儿投奔亲戚，随后入了醉香楼。因为年纪小，没怎么上过台前，也不算有名气，但楼里的妈妈却一直待她很客气，少有打骂，平日里也不怎么为难她，想来是有人拿钱打点过，意图保下她。”

　　如此正和青鸾所说的对上。顾沅秋点了点头，又多打听了一句：“她近几日可有碰到什么麻烦？”

　　晏微略皱了眉回想道：“不见得有什么麻烦，在楼里仍和从前一样，并无特殊之处。”

　　如此，文亦非应该还没有找上她。顾沅秋暗自松了口气，一颗心却仍悬着，悠悠荡荡未能彻底放下。

　　上次何今然虽然落水，却很快被救了上来，应是文亦非未下杀心。或许他也知道，对何今然这样的人，身死并不是威胁。他真正在意的，另有其事。

　　对不住朝颜姑娘，要借你的名义，抢在文亦非之前，同何今然谈一谈了。

---

作者有话要说：　　青鸾也是个好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