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簟秋》水生萧止

12、月下罟师

　　“好像沈姑娘总是怀疑于我。”他说完又轻笑了一声，“不过，是又如何？”

　　“如若这就是先生的行事之道，恕我不能相陪。”

　　“可，你还有选择吗？”

　　他口气淡淡，说出的话却如淬了毒的刀般剜心蚀骨。

　　“姑娘应该知道毁约的代价，令堂现在过得很好，你也不想她听到不该听的事情吧？”

　　顾沅秋一瞬只觉气血翻涌，不自觉地上前一步：“你……！”

　　“姑娘莫急，我虽非什么正人君子，但向来言而有信，只要你不先负我，我也绝不会伤了姑娘的心。”文亦非听出了她话音里的颤抖，想象着她现在面上的表情，垂在身侧的小指忽然痉挛了一下。

　　“先生这般作弄人心，不怕被人心反噬吗？”

　　“反噬？”他轻声反问，“姑娘还是一身干净之人，文某却早已断了退路。”

　　他的声音哀凉如天边新月，但当他转过身之时，顾沅秋在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多余情绪。

　　“我不会逼姑娘做不愿做之事，正如姑娘所说，你自可拿自己的眼睛去看，看看最后，你身边之人究竟是何种模样。姑娘莫忘了，并非一切真心都能换得真心。”

　　文亦非走了很久后，她依然立在原地。直至背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随后，她被大力拥入了一个带着凉意的怀抱。

　　“阿沅，阿沅，”晏微一声声唤着她的名字，带着失而复得的惊惧和惶急，“刚刚怎会一转头便走散了，我还以为……”

　　顾沅秋不等他说完，在他手臂的禁锢下艰难转过了身，将脸深深埋入了他的怀中。

　　“……阿沅？”晏微怔住了，适才的后半句话亦无声咽下，“怎么哭了？”

　　他身上荼芜混着檀香的气味铺天盖地将她淹没。顾沅秋本只是微红了眼眶，此刻却再也忍耐不住，泪水尽数沾在了他的衣襟上。

　　“我害怕……”她喉头哽咽，声音发闷，“我怕我……认不得回去的路……”

　　晏微轻轻拍着她的背，带着些无措温声哄她：“不怕了，阿沅别怕，我这不是找到你了吗？”

　　不，不是认不得，而是正如文亦非所说，她没有回头的路了。

　　她的家已散，最后剩下的东西，她必拿命去护。

　　她狠下心掐了自己一把，随即抬头，挂着泪冲晏微灿烂一笑：“嗯，我知道。”

　　她的气息平稳下来，晏微也松开了抱住她的手，但仍在外围半环着她。顾沅秋轻轻一挣，退开两步，别过头拿帕子擦去了脸上的泪水。

　　晏微看着自己空下来的双臂，心里也忽地一空。他知道，那个拒人千里的顾沅秋又回来了。

　　她再转过脸来时，除了眼睛仍微微肿着，神色已看不出丝毫异样。

　　“世子可打听到落水之人的消息了？”

　　“未曾，”他说着实话，却自己也有些发笑，“我方才一直在寻你，没顾得上去河边查看。”

　　“我想去看看那人。”

　　“好，”晏微应得没有丝毫迟疑，甚至没有问一句原因，“那边可能已经散了，我们先去找人问问。”

　　谁知晏微并没全然说对，他们赶到河边时，人群确实已经散去了，可那个水淋淋的身影不知为何依然立在河边。有风吹过，他虽一直未吭声，但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顾沅秋往前走了一步，晏微却已挡在了她的身前，解下外袍想递给那人，又在望见他的脸时惊讶出声。

　　“何学士？”

　　那人一惊，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眼望向他。

　　正是方才晏微口中所说的，馆阁学士何今然。

　　“阁下是？”他带了些谨慎地打量着晏微，又瞥了一眼跟在晏微身后的顾沅秋，并没接过那件华贵的外袍。

　　“在下晏微。”

　　他口吻谦逊，何今然闻言却冷笑一声，后退了一步：“原来是晏世子。下官可不敢要世子的东西。”

　　顾沅秋在后沉声道：“既如此，何大人就别站在这风口。今日受了凉，要是身子弱些，往后怕还要难受几日。”

　　不知为何，晏微总觉得她这话中有些回护之意，心情莫名地好了些许。他跟着何今然踏上一步，不顾他的拒绝，将外袍披在了他的身上：“听闻学士上个月受了暑，一连数日不思饮食，现下若还不好好调养，内外症一并发作，可不是小事。”

　　何今然肩膀一颤，眯起眼看着晏微：“世子和张相是一路人？”

　　晏微笑了一声：“张相给学士送避暑汤药的事，早已传遍了京城，倒也不必与他同路才能知晓。”

　　顾沅秋静静听着他们对话，此时又忽然开口：“暑、湿、热胶着，大人切记莫服滋补性药物，可取滑石、甘草按六比一之例煎服，或可清热祛湿。不过，若今日因吹风又添了病症，我这方子也未必有效。”

　　何今然这才认真看了她一眼，见她衣饰皆价值不菲，想来应是晏微的身边人，又联想到晏微平日作风，心下多多少少有些轻慢。可晏微却跟着补了一句：“我家娘子医术高超，她说的这些，学士莫要忘了。”

　　知道晏微并未娶妻，何今然听得不觉一愣，又狐疑地看了看二人，随即抬手作揖：“下官告退。”

　　走出两步想起晏微的外袍还在身上，回头道：“弄脏了世子的衣服，下官惶恐，过两日清洗干净，会差人送到世子府上。”

　　“何学士！”晏微叫住他，“我用车送学士回府。”

　　何今然张口便要拒绝，却听见晏微说道：“我拜读过学士那篇议论新法的文章，学士之才于今之士林，无人能出其二。”

　　何今然驻足，沉默了片刻：“世子想说什么？”

　　晏微正声道：“我钦慕学士之才，并无丝毫不敬之意，只是于那篇疏文中尚有不明之处，想和学士探讨一番。

　　“学士言辞锋锐，论理严谨，宁肯冒得罪东朝的风险，也要剖明近年赈灾所出的缺漏之多。学士是读书人出身，在朝亦未久，不知因何会对国家钱粮之事如此熟悉？”

　　太子动的那笔款项，竟是义仓救济所用。顾沅秋闻此，心中已是翻涌一片。可接下来何今然的答复，才真正令她愕然睁大了双眼。

　　“晏世子想来还记得，两年前沈侍郎被捕下狱时，所担的是何种罪名。”

　　顾沅秋全身冰冷，因为咬嘴唇太过用力，舌尖尝到了血的腥气。

　　沈亘被判的是死刑，但在行刑前便于狱中身亡，罪名是收受贿赂，挪用灾款，致使遭遇蝗灾的数州百姓流离，遍野饿殍。

　　她在两年前逃出家门时，在暴雨中淋了半夜，从此落下了体虚畏寒的病根。虽有裴允为她悉心调理至今，但在情绪激动时仍会复发。她此刻眼前发黑，只强撑着精神，等着听何今然继续说下去。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凉的。

　　“何学士，认得沈侍郎？”

　　何今然惨然道：“我读书时受过沈公恩惠，谁想未待我考取功名，他已……”他闭目一阵，似是忍耐到了极致，随后忽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沅秋微微喘息着，眼前逐渐清明起来，却感觉另一只带着凉意的手覆上了她的额头。晏微试过她的额温，又转过手背贴了贴自己的：“还好，没发烧。阿沅怎地满头都是汗？”

　　她已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垂下眼去摇头道：“可能是今日走了一天，有些累着了。”

　　这可怎么行呢，她在心里冷冷地对自己说，若一听到这些便发病，你要如何为父平反？

　　可是，这是第一次，她在文亦非以外的人身上，看到了翻案的希望。

　　而这个人，清正刚直，嫉恶如仇，既非谋士，也非新旧党人。

　　“即刻回府。”晏微回身吩咐不知何时出现的沂风，“把马车带到这边来。”

　　**
　　看着窗中透出的灯光熄灭后，晏微并未立刻离开，又在顾沅秋的院落外站了一会儿。

　　今日可是七夕啊。就在不久前，他还盼着这一天长些再长些，最好永远不要过去。

　　他没回自己的房中休息，而是径直去了书房。隔着窗扇望见里面有个人影，他怔了怔，快步上前推开了并未落锁的门。

　　景王晏耽正背对着他，负手立在书房中。

　　“父亲。”

　　他开口时嗓音微哑，带着一丝疲倦：“这个时辰了，您还没歇息？”

　　晏耽的病不重，前些日子便已行动如常。这间书房原先就是他的地方，近几年才转给了晏微使用，因而他和晏微两处都有配套的钥匙。

　　“我想来看看你。”晏耽转过身，额前的皱纹在烛灯的光照下，明显得让他暗自心惊。那个曾叱咤疆场的将军，到底是老了。

　　“张文澜改动兵制的消息，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晏微听他语气沉肃，知道不好再瞒，只应了一个“是”字。

　　“我是老了，但这样大的事，为何也不同我说一声？飞卢军是我带出来的，岂容他一个文官说裁便裁，说改便改？”

　　“张相至今未动飞卢。”晏微忍不住出声解释，“父亲近来精神也不好，我想着……”

　　晏耽冷冷道：“你虽然练了些日子的兵，但别忘了，他们说到底还是我的旧部，无论是张文澜，还是你，都越不过我去。”

　　这话大胆，晏微侧身看了一眼书房的门，确认它已经关好。

　　“你是我儿，行事应该知道要替为父考虑。要是没了飞卢军，我们父子两个，什么都不是。”

　　他低头，面无表情地应道：“谨遵父亲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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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可能会有副cp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