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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岂无甘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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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偏偏他今日太幸福了,幸福到不愿再隐瞒。他私心地想,两人之中有一人撒谎就够了。起码现在,他想和身边之人多坦诚一点,多在这两不相疑的幻景中沉溺一阵。
“阿沅会想听朝事吗?”
“只要殿下愿意。”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在不久前,太子的生日宴逾了礼制,大肆挥霍,又借着名头从户部那儿敲了一笔。张相是从户部升上去的,知道这几年财政上的难处,且他正在推行新法,这当儿揪住了太子的错处,自然不肯错过,发动了他的一大批门生向天子进言,倒又翻出了不少太子贪财的旧案。
“娘娘担心的,是程中丞性子太直,为官清明,又担着言官之责,虽无意党争,但遇到这等事,怕也会掺杂进去。我告诉她我已和中丞谈过,他是有主见之人,让娘娘莫为他担心。”
顾沅秋听得认真。她耳畔的玉坠随着脚步有节奏地敲击着,叮咚作响,夕照的余晕洒上去,折射出的清光迷了晏微的眼。
当日在书房中,他见的那个人便是程中丞吗?
“张相,是否也有女儿在宫中?”
“贵妃张氏,正是张相的长女,亦是四殿下的生母。”
顾沅秋轻轻点了点头:“我不太懂朝政上的事,只希望娘娘和六殿下能平安。”
晏微说只是小事,可这样看,如何小得下来呢。既是夺嫡之争,亦是新旧两派的党争,真要闹大了,不知会演变为何种模样。
不过,他毫无隐瞒地都告诉了她,虽令她有些惊讶,但也有些开心。
“要说最后了结此事的,谁也没想到,竟是去年刚及第的一位姓何的新科进士,前不久尚在直使馆任职。他上书时未说及太子之事,却发了一篇关于国之财政的宏论,引起了陛下关注。顺着他那论说中的细节查下去,太子之事也被闹上了明面,陛下发了一通火,太子也闭门思过三日,才把张相那边安抚下来。”
这位馆臣,倒是个可用之才,只是不知……顾沅秋忍不住问:“他是四殿下的人吗?”
晏微摇头:“何学士并未与哪位皇子过多亲近,在新旧两党间也没有明确倾向。我听闻张相曾想拉拢他,但他却直言自己对新法仍存顾虑,此番上书议政,只是出自一片忧国之心。”
顾沅秋叹了口气,口气里颇有点惋惜:“这位大人虽有才气,亦有胆魄,但是过刚易折,不知此后仕途又会遇到什么。”
她用这样的口吻说话,莫名带出了些老气横秋的味道。晏微刚想笑她,却又听见她问道:“那世子呢?是否也在党争之中?”
他心下一惊。
“我……和阿沅一样。”
沂风在此时从身后赶上前来。他勒住马缰把车停在他们身边,一脸“不是我要打扰你们”的神情,硬着头皮开口:“殿下,娘子,照这样走,天黑前都回不了府。晚上还要去城西看夜市,不如现下先坐车回去,夜里再散步吧。”
他们二人穿得庄重,就这样去夜市着实不妥,高低得回府换套衣服再说。他这一说,倒是打断了二人方才的话头,顾沅秋也没继续问下去,第一个上了马车。
但她心里仍在想晏微那句话。和她一样?如何一样?
只希望娘娘和六殿下能平安吗。
她不懂了。
在马车的颠簸中,晏微靠着车壁,微闭了眼似是在小憩。顾沅秋揭开帘子望向外边的天色,却在回眸的瞬间对上了他刚睁开的眼。
目光灼灼。
“等会儿在夜市上,阿沅能不能别唤我世子。”
她怔了一下:“那唤什么?”
“嗯……”晏微往她这儿靠了靠,也移过身子看天际的连绵云山,“就忘掉你我的身份,当作和寻常夫妇一样,只是节日里一场普通的出游,你是我的娘子,我是你的夫君。”
车上的熏香很好闻,和他今日衣上的香气一样,都用的是她调制的香粉。
忘掉这个词真好啊,她已经无意去分辨心中莫名的悸动因何而起,是他的口气里那一份恳求,亦或是眼前的云霞过于瑰丽。或许她今日也太幸福了,幸福到还想再奢求一个晚上,抛去一切,贪婪地呼吸“家”的空气。
她迟迟没有回答,再看向晏微时,他已又阖上眼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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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人糖人!”一个小姑娘牵着母亲的手,兴奋地指着旁边的小摊,“娘,我想吃糖人儿!”
顾沅秋闻声看过去,晏微正站在她身旁,两人是一色的白衣,加上又都姿容出挑,惹来不少路人侧目。
“阿沅想不想吃糖人?”
顾沅秋笑着摇了摇头:“那是哄小孩的玩意儿。”
晏微却坚持拉着她站去了摊旁,待刚刚的小女孩心满意足地捧着糖人离开,这才开口问道:“老板,这糖人怎么卖?”
老板笑呵呵应道:“平日里三个铜板一个,今儿过节,公子和你家娘子都买的话,只要五个铜板。”
“阿沅,”他唤她过去,“你来挑挑看,有没有喜欢的。”
顾沅秋扫了一眼,只觉一只蝴蝶式样的浇画得格外精细,便伸手指了指:“想要那个。”
晏微将它取过递给她,又往糖人架上看了看,微微皱起了眉:“老板,还有蝴蝶糖人吗?”
老板有些抱歉地说:“哎呀,这蝴蝶本是一双的,可真不巧,上一只被另一位客人买去了,公子您看看别的,这鸟,这花……”
顾沅秋心中猛地一抽,转头看见晏微已掏出了荷包:“我不要别的,麻烦您,再帮我做一只蝴蝶。”
“唉,您瞧,今日生意好,我带着的糖浆都用完了,真是对不住……”
顾沅秋主动牵过晏微的手,这还是头一次。他发凉的手指在她的掌心蜷了一下,随即温顺地待在了那里。
“我们吃一个就好。”
她将那只蝴蝶送到晏微口边,他先是一愣,然后垂下眼,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左边的蝶翅。
“嗯,很甜。”
糖人的甜香在周身丝丝缕缕地绕着,顾沅秋笑着收回手,自己咬了口右边的蝶翅:“以前我家门前就有个糖人摊,做糖人的老伯手巧得很,我没事就跑去看,还帮着他做过几回,之后有机会,我自己给你画一只。”
“一言为定。”晏微的声音前所未有的认真。他的手指还停在她的掌心里,此时才轻轻动了一下,用自己的小指勾住了她的,“我记住了,阿沅也别忘。”
“接下来去哪儿?”顾沅秋被他这般正式的样子弄得有点心慌,转过身去,踮起脚尖环顾了一圈,“人可太多了,一时也不知往哪儿走。”
“想不想放莲灯?”晏微提议,“我们去买两盏,把灯点上再放到河中,然后对它许个愿,河神便能听见。”
见顾沅秋没有拒绝,他又虚虚环住了她的手腕:“跟我来,走这边近些。”
他们并肩行在熙攘的人群中,被明明灭灭的灯光映着,口中仍有方才那只糖人的甘甜香气。一切都很平静,直至下一秒,人群忽然骚动起来,远远地传来尖叫声和惊呼声。
“有人落水了!”
“快把人拉上来!”
晏微和顾沅秋脸色皆是一变。他们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脚步。
“啊!”不知是谁冲上来撞到了顾沅秋的肩膀,紧跟着又涌来一阵人流,莫名地便将她裹挟往了另一个方向。晏微手指冰凉的触感消失了,待她好不容易站定时,身边已全是陌生的行人和景色。
她的心里升起一阵不明的恐惧,开口想叫晏微,却在望见不远处那个人影时,硬生生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下。
青色长衫,气质通透似楼阁烟雨,眼底却是枯竭万年的荒漠,静得只能听到毒蛇吐信的嘶声。
那双眼现在又眯成了一条缝,因为他在朝她轻笑。
“沈姑娘,别来无恙。”
顾沅秋第一反应竟是想走,转身离开他去找晏微,可是她不能。她僵直着立在原地,看着文亦非一步一步向她走过来,走近了,她才发现他手上握着一只糖人,是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猜着姑娘或许爱吃甜,便买了一只作为见面礼,不过现下看来,像是没有这个必要了。”他眼角的余光落在她手中的竹签上,笑意更深了,“姑娘和世子的感情,似乎越发好了。”
他将那只糖人掷在了地上,随即抬脚踩上。糖人薄脆,经他轻轻一碾,便成了一片晶莹的糖渣。
“你想说什么?”顾沅秋声音微颤。她脚边那些剔透的碎片,边缘都过于锋利,一点点在她心头割出浅浅的血痕,针刺一般地疼痛。
“想提醒姑娘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他伸手撩开她飘落耳畔的一绺发丝,而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我已经失了一个青鸾,可不想再搭上你。”
“景王身死之日,就是沈家沉冤昭雪之时。”
青衣男子转身之时,顾沅秋忽地开口叫住他。
“文亦非。”
他顿了顿。第一次听她唤他的全名。
“我此前答应你时,也明确同你说过,我不会做违背我本心之事。景王是怎样的人,晏微是怎样的人,我有自己的眼睛可看,亦有自己的耳朵可听。若到头来,真相确是如你所说,那即便舍了我这条性命,我也会让那人付出代价。可若并非如此,我也不想当你的棋子,用过后便弃置在地。”
他背对着她笑了笑,低头望向自己的足尖。沾了糖丝,走起路来并不爽利,连同那女子的倔强面容一起,让他忽然心烦起来。
“文先生,真的是太子的人?”
他懒懒答道:“你信的话,就是。”
“今日有人落水,也同先生有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