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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何所情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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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觉得是太巧了些,几乎每次离府,回来后都会撞上晏微。顾沅秋说着“世子”二字时正转过一处拐角,其后那条长街的尽头便是景王府。她余音刚落,便望见府门前立着一个人影,正面对着她的方向。
长身玉立,英气磊落。她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却几乎立刻就认出了那是谁。今夜有星无月,周遭昏暗,那人又并未点灯,顾沅秋一步一步踩过长街的青石板,他则安静地等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等她慢慢走至他的面前。
他周身皆是凉气,在这个七月初的夜间。
“阿沅出去玩了吗?”他开口时,倒是她意料之外的温和口吻。
见他瞥向跟在她身后的天沐,顾沅秋移了下身子,不动声色地挡住了他的视线:“嗯,早听说暑天的夜市有趣,我今日无事,便想着去逛一逛。”
“如此……”晏微沉吟着道,“原来阿沅喜欢逛夜市。后日便是七月初七了,那晚城西必然热闹得很,不知阿沅想不想同我一起?”
七月初七,这个日子……顾沅秋怔了一下,见他说得轻快,倒又疑心是不是自己想多了。她正因去找裴允一事有些心虚,之后还得尽快安排天沐出京,思来想去,最好不要在此时拂逆于他。
“好,世子若有兴致,我陪着便是。”
听她这样说,晏微的脸色像是稍好了一些。见她仍刻意挡着天沐,他笑了一声,牵过她的手腕便往府门走。顾沅秋没有挣扎,却忽然意识到,这个人,真的很喜欢牵她的手腕。
他的手指仍然很凉,抵在她手腕凸起的一小块骨头上,又带起一阵战栗。
“世子近日身上可觉得好些?”
“似乎有点起色。”晏微说得含糊,“不过,阿沅配的那味香料我很喜欢,用着,像是比吃药更驱寒。”
听他扯鬼。顾沅秋暗暗扬起了眉毛:“香毕竟不能代替药物,我知道世子怕苦,但良药苦口,倒是三岁小儿都懂的道理。”
她说得不客气,却听得晏微轻声道:“每日有阿沅喂我,我就不怕。”
和他手指相触的那片肌肤忽然燥热了起来,顾沅秋还未理清他这句话中的暧昧,便又听见他道:“阿沅今日出府,怎地没有用香呢?”
因为去见裴允,那又是个心细的人,她不想多费口舌做无必要的解释。
见她不答,晏微也没有再问。他一直将她送至所住的小院门前,这才松开了手。
“后日,我会入宫向淑妃娘娘请安,娘娘是文焕的长姐,之前听说了你的事,也很想见见你。阿沅若不介意,后日早上我还在这儿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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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来说,若非晏微领她,顾沅秋应当此生都不会有入宫的机会。
即便真的迈入了宫门,那种不真实之感仍然存在。她今日着浅青色的大袖衫,妆容和发饰亦是难得的华丽庄重,却有些心神不定,侧过头去轻声问身旁的晏微:“我不过一介民女,既无身份亦无地位,为何娘娘想要见我?”
晏微今日同样具服而来,一身暗紫的曲领大袖,闻言看了她一眼:“娘娘知道,你是我的娘子。”
顾沅秋低声道:“世子还未有正妃。”
说起来……她连侧妃也算不上,无名无分地入了府,虽说她并不介意,但在这种场合中难免有些尴尬。
晏微却忽然停了脚步。前方引路的小公公还未察觉,仍在一径向前走,顾沅秋见他不动,有些急了,忍不住唤他:“世子?”
他转过身,认真看进她的眼睛:“阿沅,我要收回之前和你说的话。你若愿意,这正妃之位,我便留给你。”
顾沅秋被他猝不及防说了一通,一时只觉脑中混乱:“为何?”
他却又沉默了,顾沅秋猛地回过神来,忽然感到一股凉意沿着脊背爬了上来。
因为青鸾已经被程子熙带走,他不用再拿自己套住她,不用再扮演那个痴恋艺伎的纨绔角色。
放手得这么快,他究竟查到了什么?
还是说,他又想从自己身上查到什么?
两人的广袖被风吹着缠在了一起,晏微有那么一瞬间,想借着布料的掩护握住她的手,即便是失仪在这禁宫之中。
“是我多言了,阿沅莫往心里去。”
前面的小公公见两人都未跟上,又往回走了几步:“世子,娘娘在等着您呢。”
晏微冲他点点头:“抱歉,有劳公公带路。”
直至来到玉芙宫前,顾沅秋方稍稍定了气息。她竭力不去想晏微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心内盘算着无论如何得和文亦非见上一面,不提防一个软香软香的身子撞进了自己怀中。
“殿下!哎,慢点!”
那个刚跑出宫门的小孩仰起一张脸,扑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她:“漂亮姐姐!”
她有点发懵,晏微却在一旁咳了一声:“殿下论辈分,该唤她一句嫂嫂。”
他向这小孩躬身行礼,顾沅秋已明白过来他的身份,奈何仍被他抱着脱不出身来,面色微微发红,不禁看向了晏微:“世子……”
却在此时听见了一个温和的女声:“昭儿,别惊扰了你嫂嫂。”
顾沅秋在那孩子松开她的瞬间,紧跟着便退了一步拜伏于地。
“民女见过六皇子殿下,见过淑妃娘娘。”
“顾娘子不必多礼。”程若卿一手挽着晏昭,一手轻轻将她扶起,“我在宫中待久了,消息不通,若不是小熙在信中提了一句,我还不知小微竟娶亲了呢。”
她年纪并不算大,可姿态及话音都温婉柔和,令顾沅秋第一次感受到“长姊如母”这句话的妙处。她喊晏微的那句“小微”让她莫名有些发笑,站起身来时,那丝笑意也仍然留在脸上。
“是,娘娘。”
程若卿携着晏昭往玉芙宫内走,另一只手仍虚虚牵着顾沅秋。她自觉和嫔妃并肩过于失礼,又不好挣脱,只别着胳膊跟在他们二人身后。
程若卿回头看了她一眼,特意慢下脚步来等她:“顾娘子,我虽是初次见你,却觉十分欢喜,你且上前来,不用拘泥于那些规矩。”
她看了一眼面色复杂的晏微,又打趣道:“还是说,你想和小微走在一起?”
顾沅秋微觉窘迫,但也听出她是真心,便犹豫着往前走了一步,只仍落半步在程若卿的斜后方:“那民女便僭越了。”
晏昭在另一旁忽然出声:“我也想牵姐……嫂嫂的手。”
他看来不过六七岁的年纪,正是烂漫天真的时候。程若卿笑着刚想应他,晏微却也上前一步:“殿下,我牵着您走吧。”
顾沅秋还没反应过来,程若卿已笑出了声:“小微,你可真护着顾娘子啊,连自己堂弟的醋也吃。”
晏微摇头,作出一副无奈的样子:“殿下身体金贵,我担心阿沅不小心摔着了殿下,还是我来比较放心。”
若非身旁还有程若卿,顾沅秋真要再和他斗上几句。怎么看,也都是他比较靠不住吧?只可惜这话不好当着皇妃的面说。
程若卿轻轻摇了摇她的手:“原来娘子乳名阿沅吗?那我也这般唤你好了。”
晏昭凑着热闹,也在旁边软着嗓音叫道:“阿沅嫂嫂!”
跟着这三个人,顾沅秋不觉恍惚了一瞬。沈家的日子像是上辈子的事,已经有太久太久,她没有尝到过所谓“家”的味道。
她视裴允为师,即便是玩笑时也存着两分敬意,又对晏微处处提防,不愿亦不敢全然信任,却难得地在这位后妃面前放松下来。
只这一刻,就足够她感激此人良久。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偏过头去看向晏微:“如此说来,世子岂不是比程公子要低上一辈?”
晏微像是呛了一下,轻轻咳了起来:“嗯……确实是,不过……”
这般报复了他方才的胡言,顾沅秋狡黠地眯起了眼:“下次见到程公子,我可要提醒他一下,不用对后辈晚生太过客气。”
一片笑语声中,程若卿又轻轻握了一把她的手:“阿沅以后有机会,多来宫中看看我,好吗?”
顾沅秋犹豫了一下,抬头对上晏微的目光,见他微微点头,定下心来道:“若娘娘开心,民女日后得空便来。”
出宫之时日已偏西,晏微似是有意没有叫车,只和她一道在宫墙外的大道上慢慢走着。沂风独自认命地赶着车,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西边天际的霞光格外绚烂,云层堆叠,或深或浅的红,或浓或淡的紫,都随意却并不散乱地染在一处。它们广阔、平展,放纵恣肆却又温柔而包容,带着无可躲避的强势侵入行路者的眼,再于不经意间滚落于心。
顾沅秋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她有多爱这样的傍晚。它们是她能够向天地索取的,在她所不喜的寒凉秋日来临前,最后一场欢宴。
“世子方才,和娘娘说了些什么?”
她当时被晏昭拉去给他叠纸人儿玩,晏微和程若卿亦像是有意避着她,交谈时声音放得很轻。
晏微看着她不自觉微扬的嘴角,忽然想尽他的全力编出一个谎言,一个永远不会被戳破的、能让她永远这般笑着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