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韧心》别出声

5、格格不入

　　自那日与三位陌生人分别，向北而行来至此衡垣县城，已过了许多时日。

　　这里是郡治所在，被巍峨连绵的天枝山脉环绕，四周又流淌着清河水脉，其丰饶繁华之盛，远非途中路过的一些小村小镇可比。那高耸如云的城墙，庄严威武的城门，以及两边各自肃穆成排的守卫，一点一点印入少女黑而亮的眼眸，只觉心中描绘多年的梦境终成现实，雀跃之情难以言表。

　　是这里了，阿筝想，不是很远，不是很近，就是这里了。

　　她在大路边找了个没什么人的牙子静静坐了一整天，无声无息地盯着川流不息的过往人群，并不顾人们投来各种或疑惑或嫌恶的眼神，仔细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三千世界太过广大，她只需眼前这一处，便尽了力将周遭一切分成一块一块，细细印入眼中，再慢慢刻进心里。

　　至日入，方起身，迟疑片刻，还是选择了就近一家客栈走入。

　　之后的过程没有出现想象中的困难。

　　那店小二听见问话，抬头初见少女的脸，毫无遮掩地震惊了半晌，才硬是挤出个不冷不热的笑，回答出一个少女没有概念的价钱。

　　阿筝在心中算了一算，她从山中带来的所有银钱，只够她不吃不喝住在这小客栈三个夜晚，便抬了眼，声色平静地问道：“请问这附近可还有其他便宜价的住宿之处么？”

　　那小二便将这一点笑容都敛起来，慢慢掸着手中看去满是脏污的抹布，语带嘲讽道：“可别说咱不告诉你。你出了这店门，随便打听打听，谁不知道咱们店是这衡垣县里最便宜的地儿？你要是连咱们这儿都住不起，那对不起，你还是趁宵禁前赶紧出了这城门，去问问城外边儿的乞丐们平时都睡哪儿，那里一准儿不要钱！”

　　大堂里正值掌灯，许多宿客尚未安歇，只坐在各桌边休憩。见了一面上有疤衣衫破旧的穷酸少女登堂入室，本就好奇地止了话头看过来。此刻听完小二与少女的对话，便都三三两两地哄笑起来。

　　阿筝默然听罢，也不着恼，只微低头道了声“多谢”，便离开客栈，向在昏黄暮色中越发显得深沉的高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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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踩着最后一点夕阳余晖，阿筝独自出城，在城外一偏僻处寻到一间供奉土地爷的小庙堂。

　　庙堂内供桌上，两边各燃着一支烧了大半的短烛，带来一片微弱昏黄的浅光。整个庙堂虽小，但各类祭祀香火相关物品一应俱全，土地爷的神像造得又高又大，干净规整，可见此处日常应是香火不断，会有人来按时打理。

　　阿筝先是环顾了四下，又看了看屋顶，最后走到神像旁，用尽全力推了一推，见那神像纹丝不动，方才心下稍安。她吹熄了那两支短烛，又将短烛扔进了神像后一个不易发现的角落里。

　　天已入夜，大城镇外的偏僻小林与家乡的荒山野岭看去也并无区别。做完这些，阿筝偏头看了看庙门之外，只见目之所及是一片化不开的沉沉夜色，只余一点清幽月光随着冰凉的夜风穿堂而来，在门外撞出一声声凄厉冰冷的哀嚎。

　　她不再耽误，立即前去关上庙门，整个庙堂顿时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却并未影响少女在山林间十五年里练出的目力。她适应了须臾，利用自己的身轻如燕与敏捷身手爬上供桌，再顺着土地爷的神像往上攀爬，到头顶处后借力一跃，纵身翻上房梁，将自己缩在了庙门上方房梁角落的阴影中。

　　方才来时路上，阿筝已感到身后有人在暗中悄悄尾随她，便使了一点小招数甩开，提前跑入了这庙堂里。想来四野并无其他去处，尾随之人很快会找到庙里来。如今她躲在这房梁之上，只要不被发现，自保应是没有什么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过了片刻，她敏锐地察觉到风声里掺杂了一些凌乱无章的脚步声。很轻，但是没有逃过她的耳朵。

　　来了！

　　还不止一人！

　　阿筝感到有些紧张，但努力放缓心情，轻轻调整呼吸的力度，将气息之声融进外面的风声之中。就像是林间捕猎前的野兽，做好准备，掩藏自己，静静等待出手的绝佳机会。

　　四周越发的寂静，连平日几乎感觉不到的心跳声都变得震耳欲聋起来。

　　在这嘈杂的寂静中，那些脚步声很快聚集到门边。随后，似用了什么工具轻轻撬开庙门，蹑手蹑脚进了庙中。

　　阿筝微微眯了眯眼睛，借着门外骤然照射进来的一点月光，看到三个身影在四处翻寻什么。身影背着光，面容不清，只看得模糊一片，但能分辨出是三个男人。衣衫褴褛，像是乞丐。

　　她回想起出城时城边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明白这些人是见她柔弱少女孤身一人来这荒郊野外，保不住是起了什么坏心思，或劫财或劫色，或二者皆有。若是换了其他女子，怕是已经被得手了。

　　不多时，三个乞丐遍寻她不到，便放松了动作，聚在供桌前说话。

　　“呸，老三，你说看着那个丫头进来的，”一个高瘦乞丐啐了一口，对着另一个矮胖乞丐怒骂，“人呢？！”

　　矮胖乞丐赶忙回话，粗嘎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慌张：“是真的大哥！我亲眼见着她跑进来的！”

　　“那人呢！”高瘦乞丐抬高了声响，用手一下一下戳着矮胖乞丐的头，“你今儿在这找不出个人来，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二人正说话间，一直未做声的另一乞丐突然抬眼扫了一圈房梁。

　　那犀利的眼神猛然射来，惊得阿筝霎时间敛声屏气，将自己定在房梁上，就如那土地爷神像一般悄无声息。好在片刻之后，那人移开了目光，她才稍稍安下心来。

　　抬眼的乞丐再次环视一圈，确认没人之后，阴沉说道：“该是老三跟她的时候暴露了，那小妮子使了什么法子从别处跑了。想来跑不远，咱们去外面找找！”

　　高瘦乞丐听了这话，反手给了矮胖乞丐一记响亮的耳光，又往地下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抬脚往庙外走去：“走！”

　　三个乞丐便鱼贯离了庙堂，还能听到矮胖乞丐一路在跟他的大哥委屈地解释。

　　直到三人的脚步声再听不到，阿筝才放开呼吸，长长出了一口气。

　　还好，并没有到需要你死我活的地步。

　　她紧紧抱着她的包袱，也不敢再下去，就在房梁上阖上双眸，陷入了一种随时可能被惊醒的浅眠。

　　翌日一早，阿筝便回到衡垣城内，大方地用不多的银钱换了一身素净的新布衫。

　　这整一日，她都保持着自己最完美的模样，穿梭在城中大街小巷的每一家店铺，认真地说着自己可以胜任的工作，却只得到了一次又一次的拒绝。

　　直等到天色渐暗，她在掌柜不耐烦地挥手中从最后一家店铺出来，望着尚还火红的夕阳照出一片凄美的残霞，微微叹了口气，再次向着城门慢慢走去。

　　她这时才明白，她努力学着如何去融入这个全新的世界，却原来只是白费力气。她在这里并不会被欢迎，即便伪装也还是与周围人格格不入。就如同是一支饱蘸墨汁的笔，想要在一副已经完工的画作上平添一划，却不知该落笔何处，最后只是凭空坠下一个多余的墨点。

　　在那里，却也不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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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到城门口时，一枚不知何处飞来的石子敲在了阿筝脑后，打断了阿筝的思绪。她停下脚步，回过头，见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小男孩。

　　那小孩看起来年岁要比小锦小一些，长得圆润白净，十分可爱。虽穿着一身粗布旧衫，但还是能看得出不像穷人家的孩子。见阿筝回过头，便冲她晃了晃手里攥着的几颗小石头，得意地哈哈大笑，嘴里含混不清地叫着“丑八怪”，想是跟白日里在背后嘲骂她的那些人学舌来的。

　　阿筝自幼虽过得凄苦，但有母亲疼爱，也还算得有过一点幸福。她时常会想起母亲对村中幼童们的笑颜，对幼子便自带一种特别的宽容与温柔。她莫名挨了这孩子一下，又被嘲骂，却并不生气，只想与这孩子说几句话。

　　才刚迈出两步，一旁便不知何处冲出一个奶妈模样的老妇，一把将她推到一旁，护在那孩子身前。

　　“你想干什么！”那老妇面目倒和顺，态度却是大相径庭的蛮横，“小孩子戏耍本属正常，你还想打人不成？！”

　　阿筝一愣，随后想到老妇许是误会了什么，便欲开口解释。但见老妇横眉怒目，周围又渐渐聚齐一圈看热闹的路人，便闭了嘴，只沉默地看着对方。

　　老妇见到阿筝眸色清冷地望过来，不知为何心下一怵，但仍是没有停下嘴上的叫骂。

　　“你还不服气么！”老妇激动地指着阿筝，对着围观众人声色并茂，“你们大家来评评理呀！孩子不过不小心碰了她一下，她便要动手打人呀！可怜我们孩子才五岁，懂得什么呢？人说相由心生，真是脸丑心肝也毒啊……”

　　周围人零零碎碎地附和着，也开始跟着老妇对阿筝指指点点。那小孩躲在老妇身后扮着鬼脸，想是很高兴看到大家护着自己，咯咯笑出声来。

　　阿筝听着四下嘈杂作响，见着人们口唇一开一合，恍惚间想起了那个诡异的梦境。一时只觉身边众人都化作了梦境中人，面目扭曲而来，伸手要捉她。她登时后退几步，猛地回身跑开，扔下这一群莫名其妙的人，自顾出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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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河水脉很长，支流许多。绕着衡垣县而过的这一条被叫做衡垣河，是衡垣县民赖以生存的护城河。

　　阿筝坐靠在离河边有一段距离的一棵高树上，望着天尽头落日半掩在艳丽浓厚的云霞中缓缓向河中坠落，脑中思绪繁杂。

　　稍理一理，竟不是被人排斥辱骂而难过生气居多，反是今夜宿在何处更让她感到发愁。方才出城之时并未见到那三个乞丐，也未曾被何人尾随，想来那些人是去到了别处。但那庙堂已不安全，与其回去再睡房梁，留在这树上过夜反倒更为舒坦。

　　只是明日……明日又该如何呢？

　　她想到白日里被一个街边流氓扔了一头白菜，让她用菜叶遮遮自己的脸，又想到那群对着她唱着满是丑八怪小妖怪之语的童谣的小孩，下意识伸手抚上自己的右颊，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把脸遮起来的想法。但随即，这想法便被自己打消。

　　疤痕虽丑陋，却是自己鲜活存在于世的证据，是自己孤注一掷选择自身未来而付出的代价，不需要在意任何人的眼光。左右今日所寻店铺也只是城内的一小部分，明日再换别处罢了。

　　理清思绪，阿筝很快便将这一点愁绪丢诸脑后，阖眼欲眠。

　　夜色随着日沉而渐渐蔓延开来，冰凉的夜风穿过繁茂枝叶间，串起一片连绵不绝的余响，也带来了一道凄厉的尖叫。

　　“来人啊——救命啊——”

　　似曾耳闻的声音落入耳中，阿筝微一偏头，对着声音飘来的方向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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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是久等了……对不起OTL。
接下来会恢复正常更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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