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韧心》别出声

3、前狼后虎

　　干净简单的木桌上，放着一面廉价的铜镜。

　　镜面凹凸粗糙，打磨得并不十分精细。即使贴得很近，也只能映出一个大体的模糊人影。但即便如此，右颊上那一块狰狞丑陋的疤痕，也没有被遮掩住丝毫，就那么大剌剌地闯入少女黑亮的眸中。

　　阿筝静默地站在铜镜前，望着镜中模糊不清的自己。令人厌恶的黑色影子从苍白的脸颊越过瘦削的轮廓，延伸到了脖颈的阴影中。

　　她轻轻抚上，只觉触感坎坷。表面已经结成的伤疤固然坚硬，触之内里依然会疼。不过没关系，不论多么深重的伤，就算初时痛彻心扉，只要去了脓，结了疤，总有一天会好的。哪怕留下多少痕迹，也不过是一段无伤大雅的记忆罢了。

　　阿筝并不因此感到悲伤与愤怒。

　　她坐回床榻，望着窗外在破晓温柔蓬勃的晨光下逐渐明亮的一切，眸色中透出一种与她年纪不符的深沉和平静。

　　身后吱呀一声，木门应声而开。春婶手中端着一碗药汤从门外进来。她见阿筝已起身，正抬头看向她，又惊又喜，忙在床边桌上放下药碗，过来坐在阿筝身旁，拉着她左看右看。

　　那日大火后，村里托人从山下乡镇找来了大夫替阿筝诊治。她呛了很重的烟火气，脸又被烧伤，全身泡在脏臭的水沟中浸得透湿。一连许多日，她都昏迷不醒，缠绵病榻。春婶心疼她，主动向村长揽下了照顾她的任务，每日都忧心忡忡。如今得见阿筝清醒无事，心里终于松了口气，感到说不出的高兴。

　　“现下时辰还早，怎么就起来了？”春婶一手牵起阿筝冰凉的手，一手贴上阿筝的额头，“可有哪里觉得不舒服么？”

　　阿筝轻轻抿唇笑了一笑：“谢谢婶子，我已经没事了。”

　　春婶欣慰地点点头，粗糙老去的双手不住摩挲着，试图让阿筝冰凉的手能够有一点点温度。她细打量着，视线落到阿筝的脸，禁不住眼眶一红。自来女子容颜有胜于性命，谁能想到阿筝小小年纪，还未来得及婚配他人，就接连遭逢人生至劫。她实不知说什么好，又怕引得阿筝难过，只得满面愁容，自己在心里唉声叹气。

　　阿筝知她心里想法，也不点破，自己伸手端了药碗一饮而尽。药汤乌黑浓郁，入口极为苦涩，带着很多滤不清的细微残渣。她是从不愿意喝药的。幼时生病，为了让她喝药，母亲总是会去求些饴糖来连哄带吓，里里外外忙得焦头烂额。

　　也不知是怎的，如今母亲不在了，药的苦涩依旧，却突然变得不再难以下咽了。

　　“阿筝啊……”

　　突如其来的呼喊打断了阿筝飘忽的思绪，她抬眸，望着对面显得些许有口难言的老妇人。

　　“你爹他……”春婶艰难地滚了滚喉头，“村长之前替他殓了一些还找得着的骨灰，按规矩葬了。”

　　阿筝听罢，将还沾着未尽药渣的空碗放回桌上，低低道谢：“劳烦村长了，也谢谢村里人这么花心思救我。”被烟火灼烧过的嗓音低沉喑哑，再不复往日的轻柔甜美。

　　春婶喉咙一哽，强忍着泪意笑道：“哪儿的话，救人那是应该的，何况我们都是看着你长大的，不值什么谢。”

　　她到底忍不住，偏头抹了抹泪，又装着无事一般，轻声问道：“你要去看看他么？”

　　阿筝摇摇头：“他已入土为安，我跟他的缘分也算尽了，不必再见。”

　　“那、那你以后，可怎么办呢……”

　　阿筝并未答话，只是从床上起身，走到春婶面前，在妇人泪光朦胧的惊讶中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

　　“你！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春婶如梦初醒，忙跳起来拉住阿筝的胳膊，想将她从地面扶起。

　　“婶子，阿筝要走了。”阿筝拦住妇人的手，依然跪在地上，“您对母亲与阿筝的照顾，对阿筝的救命之恩，阿筝永不敢忘。这份恩情，阿筝将来必会报答。”

　　少女眼中的认真与坚定深深震撼到了妇人，她呆呆地看着，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走？可、可你要走去哪儿啊？”

　　“世界这么大，”阿筝露出一个初升旭日般明媚的笑容，连颊边恐怖的疤痕都被牵扯出一个柔和的弧度，“我要去任何我可以去的地方。”

　　-

　　阿筝是趁夜里无人时悄悄离开的。

　　她不愿再去面对村民们的各种询问，各种看似同情怜悯却又带着满满冷漠的面孔。

　　她那禽兽父亲还未归家的几日，她已做好了离开的准备。其实火化母亲那日，她只拿出了家中那仅剩财物的一半，另外的一半被她连着各种远行需要的物品一起埋在了常去的那座山上。从春婶家偷偷溜出来后，她去山上挖了出来，径直从另一条早就勘察好的山路下山去了。

　　她一路走得很急也很快，一次也没有犹豫和回头。直走到通往外界的大路，她才停住脚步，微微喘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

　　来时的路已望不到尽头，在夜色中安静沉默。只有不太熟悉的夜风在林间散落，奏起她未曾听过的别曲告诉她，她是真的已经远离那个沼泽深渊。

　　此刻正值深夜，寂野无人，万物沉静。阿筝看着看着，瘦弱单薄的身子忍不住颤抖起来，忽地爆发出一阵阵要撕裂她喉咙般痛苦的笑声。

　　“董旭，你是不是很不甘心？”她安静下来，喃喃自语，“可是你不甘心又有什么用呢？你已经死了，你再也做不了发财的梦了……而我，我自由了……”

　　她忽然想起母亲曾经讲过的大城市的故事。

　　比董家村多百倍千倍的人，千倍百倍的房。吃的喝的玩的用的，想要什么都可以买得到。虽比不得晨起而作日落而息的村民单纯直接，每日人客行商往来，另有一番繁华与热闹。

　　阿筝想象着接下来可能会见到的未知的一切，找到一棵高树爬了上去，满怀期待地蜷起身子，等待第一缕晨光的到来。

　　短短几个时辰，她却久违地做起梦来。梦里影影绰绰，凌乱地出现了很多东西。

　　她见到春婶哭着问她去了哪里，见到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父亲死死拉住她的手说要报仇，见到母亲抱着那台摔成两半的古筝，面目扭曲，笑着喊她的名字。他们与一些看不清面容的身影，密密麻麻地围绕在她身旁，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声调说着叫人听不懂的话，发出刺耳的尖笑。

　　梦里的阿筝忍受不住，奋力挣脱父亲只剩骨节的枯手，朝着自己也说不清的方向奔跑起来。路的尽头是她送走母亲骨灰的悬崖，她毫不犹豫，纵身跳了下去。

　　然后猛地惊醒。

　　天色已明，初秋的柔和日光穿过尚还青绿的层叠叶片，落在阿筝微颤的羽睫。她还在蓦然醒来的怔愣中，就听到树下传来多人嘈杂的吵闹声，立时清醒过来，悄悄扒开叶片向下方望去。

　　树下不远处站着四个黑衣蒙面的男子，各自举着银光闪亮的刀，围着一女子一幼子。那女子看不清什么模样，只见得她一身青衣劲装，正一手将吓得哭泣的幼子死死护在怀中，一手紧握长剑，横立身前。

　　阿筝看出这是一场她不能被发现的血斗，瞬间不敢轻举妄动，以几不可见的动静悄悄向茂密的枝叶后缓慢挪动。

　　她现下看不见，只能隐约听到某个蒙面男子正恶狠狠地威胁那女子。

　　“你接着跑啊？任你跑到天边儿去，最后还不是落到老子手里！”男子啐了一口，将手里的长刀摇得哗啦直响，“识相点就把你藏的东西交出来，哥几个就留你和这小兔崽子一条全尸！”

　　片刻沉默。那女子虽未回话，但似乎是做了什么，让方才出言威吓的男子勃然大怒。

　　“贱女人，敬酒不吃吃罚酒！”

　　下面立刻传来叮当作响的刀兵相接之声。阿筝有些忍不住，趁着这混乱时刻，又悄悄扒开枝叶望去。

　　那青衫女子一边护着幼子，一边与四个蒙面男子激斗，看上去已是非常疲惫，却依然不落下风。阿筝看不出他们舞的是什么招式，只感觉刀剑与人影在急速碰撞，令人眼花缭乱。那撞击声结结实实响彻山间，是真正的血肉血斗。

　　阿筝眼看着女子渐渐有些体力不支，身上开始多了许多伤痕，不知从何处涌出一股热气直冲头顶，让她伸手从包袱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弩来。那是她自己学着村里人打猎时候用的弩具做出来的，虽然小巧，却很实用，打些野果小鸟不在话下。她又继续摸出几支削尖了头的竹箭和一个白瓷小瓶来，把每支竹箭尖都伸进小瓶里沾了沾。

　　做完这一切，她收起小瓶，将一支竹箭搭在小弩之上，尽力瞄准了黑衣人中的一个，即刻射出。她放出一箭后并未停下，而是立刻又搭起一箭射出。

　　“唰唰”——

　　竹箭化为两道碧绿的虚影，直直向混战的几人而去，接连插入其中二人的后颈，瞬间停住了焦灼的战局。女子与剩余二人被突入战局的暗器惊住，纷纷停手，眼睁睁看着中箭二人双双倒地。

　　阿筝却并未受到影响，而是手速极快地搭上第三支竹箭。扣动机括的瞬间，正撞上往竹箭射出方向看过来的黑衣人的视线。那两个黑衣人躲过这一箭，一人留在原地与女子对峙，另一人举着刀开始缓缓往阿筝栖身的树靠近。

　　糟了！被发现了！

　　阿筝立刻扔掉手里剩余的竹箭，拿起小弩，正想要跳下树去利用地势逃进山里，就听耳旁传来一个似笑非笑的年轻嗓音。

　　“你别怕，他们伤不了你。”

　　这嗓音虽然很是朝气蓬勃，悦耳动听，却令阿筝一个激灵，浑身冒出鸡皮疙瘩。想是方才射箭之时太过于专注，竟没注意到被谁靠近了身边！

　　电光火石间，她即刻从右腿边摸出一把小巧的匕首，就要往发声之人身上扎去。

　　那人却轻巧地抓住阿筝的手扭到她的背后，将她死死压在树干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