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韧心》别出声

18、是恩是仇

　　时近申时，日头西斜，天色渐昏。自方才吃了凌昔一个闭门羹至此时，已过了一个时辰有余。

　　午后的日头比之正午收敛了些许锋芒，均匀洒落在小院内，照得阿筝身上都是暖洋洋的。她百无聊赖地坐在小院的木桌旁，手肘放于桌上，双手托腮望着秦昭在门外神色阴沉地来回走动。望的时辰长了，不禁叫她有些昏昏欲睡。

　　阿筝努力睁开略显沉重的眼皮，用力摇了摇头，让昏沉的神志清醒了些，方从小桌旁站起身来，对秦昭劝说道：“若你师兄实在不愿，那也无须强求。与其在这里枯等，还不如先下山去罢。”

　　秦昭闻言，看了阿筝一眼，并没说什么，只转过身来，狠狠一拳砸在正屋的房门上：“把门打开！凌昔！你这个不遵守诺言的伪君子！卑鄙小人！有种出来说话！”

　　阿筝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若是真有兴趣，就继续留在这里纠缠罢。我可是有些饿了，就先下山去了。”说罢，理了理身上的包袱，也不再去管秦昭怎样，慢慢向已是只剩残骸的院门外走去。

　　秦昭看了看头也不回的阿筝，又看了看依然紧闭不开的房门，在脑中很是天人交战一番。他在电光火石间想定了一个日后再上来烧了这破地方的美妙计划，这才恨恨地向阿筝追了过去。

　　二人还未走出几步，将将走到小院正中，就见一道小小的身影穿过院门，向他们迎面走来。

　　秦昭微微眯起眼睛，一把将阿筝拉到身侧站定，防备地看着那个身影逐渐靠近。

　　那身影正拖着一大包东西，一面蹦蹦跳跳地往正屋处走，一面回头看着被秦昭打碎的院门，未曾注意到院内站着两个大活人，只声音清脆地高声嚷嚷道：“师父！咱们院子的大门好像坏掉啦！”

　　此话一出口，阿筝立即知晓了来人是谁。

　　她不由得试探着唤道：“小锦？”

　　“谁叫我呀？”

　　那个阿筝印象中本该圆滚滚的小男孩儿有些惊讶地回过头来，这才看清眼前站着两个人，一时唬了一跳，将那双本就又大又圆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许久未见，原来的小男孩儿早已变了个难以认出的优秀模样。他穿着比之先前不如但仍旧精致的锦衫，似乎是成日里在山中乱跑，胖胖的身材变得精瘦结实，白净的肤色变得微黑，头发长长了不少，个头也比之前窜上去许多，看起来既康健又俊朗。

　　阿筝细细打量着他，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欣喜笑容，又一次唤道：“小锦，你还好么？”

　　呆愣半晌的小男孩儿如梦初醒，一把将手上的包裹扔在地上，朝着阿筝满面惊喜地冲过来，伸手就抱上阿筝的腰间：“阿筝姐姐！你终于来看小锦啦！”

　　阿筝摸摸小锦已经变得有些粗硬的黑发，微笑道：“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小锦笑眯眯道：“姨娘拿了五十两，给秦昭哥哥……”

　　“顾锦琰！小小孩子可别学着胡说八道！”秦昭忙不迭地出声打断，“那是护送你这臭小子过来我应得的！”

　　阿筝心中忍俊不禁，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冷眼看去，直瞧得秦昭不敢与她对视，低垂着墨色的眼瞳四下乱看。

　　小锦在阿筝怀中看着他咯咯地笑，结果被面色不虞的秦昭一把扯到一旁。

　　“臭小子，抱起来还没完了呢！”他用眼角余光瞥向神色宁静的阿筝，有些酸溜溜地说道，“你老实交代，方才听你叫师父，谁是你师父？”

　　“凌昔师父呀！”小锦抬起头，伸长了脖子看向比他高出大半个身子的秦昭，天真的大眼睛里满是疑惑，“不是秦昭哥哥送小锦来拜师的么？”

　　小孩儿的话音刚落，阿筝心下就感到不对，忙眼疾手快地拉着小锦站得离秦昭远了些。

　　果不其然。

　　下一瞬，暴怒的秦昭抬手就是一掌，充盈着深厚内力的掌风眨眼间就将围篱旁所有的棚架，连带棚架上的所有物什菜蔬统统掀翻在地。

　　他全身骤然散发出冰冷刺骨的浓厚杀意，不仅将初初学武的小锦吓得在阿筝身后瑟瑟发抖，连阿筝这个完全不懂武功的人都感到胸中有些压抑。

　　“凌昔——你给老子从那破屋子里滚出来！”

　　随着喊话，秦昭第二掌又起。霎时间，比第一掌更加凌厉的掌风势如破竹向正屋直冲而去，隔空将那坚硬厚实的木门震得四分五裂。

　　这一次，秦昭的怒气终于有了些作用。

　　凌昔慢悠悠从屋内走出，依旧是那副懒散又不修边幅的样子，将双手互揣在长袍袖中，缓步向阿筝方才坐过的桌旁走去。他拉开小凳坐下，单用右手托住脸颊，半个身子都倚在桌上，对着秦昭眼皮也不抬一下。

　　“说罢，说完记得把门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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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天枝剑神与秦昭的复仇之战，不光是秦昭的母亲，凌昔其实也在场。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父母，成日里在街头巷尾流浪。后来他偶然遇到了当时还未成名的剑神，被剑神好心收养，便一路跟着剑神于江湖中漂泊，一面学艺，一面看着剑神逐渐在武林中出人头地。

　　在凌昔心中，师父就如同天上下凡来拯救他的神祇，正义博爱，无所不能。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看到敬爱如亲父的师父，死在自己平日里十分疼爱的师弟手中。

　　看到师弟手中长剑刺入师父胸膛的那一瞬间，曾经所有的爱意尽皆化为了怨恨。

　　说不清道不明的爱与恨缠绕纠结，深入肺腑，深重难解。

　　他举剑对向面无惧意唇角带笑的秦昭，闪着寒光的锋利剑尖就停在秦昭喉咙上。

　　想杀，却不能杀。

　　剑神死前曾留下遗言，决不允许凌昔找秦昭报仇。不仅不许他报仇，甚至还要求他，必须一如既往地照顾秦昭，在今后的漫漫人生中无条件地帮助秦昭。

　　这无异于是在凌昔本就痛不可言的心中又扎下了深深的一刀。

　　他自认做不到，却也不能对师父的临终遗嘱故意地不闻不问。

　　翻手间即可取人性命的剑尖缓缓落下，换来的是一个将漫长一生化作仅此一次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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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昭冷冷地看着椅在桌上的凌昔，嘲讽道：“当日是你所说的承诺，现在却是要翻脸不认账了？”

　　“我不认？”凌昔哼笑一声，挑了挑眉，用眼神示意秦昭去看在旁边积极搬过凳子让阿筝坐下的小锦，“上次你带顾锦琰来，不是已经将这承诺用了？”

　　秦昭怒道：“顾家出了事，我只受托带他来这里躲避一阵。到你这里来是顾长明的意思，难不成你想说你不知道？”

　　“顾长明与我何干，我做什么要替他看孩子？既然你说让我看护他，自然就是求我做他的师父了。”

　　秦昭一下便知他是故意如此偷龙转凤，只为了报复自己，不顾教养地破口大骂道：“好你个狡猾的老不死！天枝剑派必须替武林盟主做事，这是师父在世时曾经立下的规矩，难道你全都忘到脑后了不成？！”

　　凌昔听到“师父”二字，脸上的平静表情便再也控制不住。他眼中怒气一闪而逝，登时拍案而起，结实的红木小桌应声而裂。

　　“唉，这就又没了一张桌子……”坐在一边的阿筝看着剑拔弩张的师兄弟二人，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坐在阿筝身边的小锦好奇地问：“姐姐在说什么？”

　　阿筝笑着摇摇头，仍将视线放回在争吵不休的二人身上。

　　“师父是你亲手杀死的，你还有脸提师父？！师父已没了，天枝剑派亦是没有了！”凌昔死死地盯着他曾经的师弟，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深深的憎恨，“带着这个野丫头，给我从天枝山上滚下去！”

　　阿筝忽然于争吵中听人提到自己，一时有些发愣。她顷刻间回过神，正看见秦昭的手往腰间伸去，知道若自己再不出声，怕是这整个院子都要保不住了，只得无奈地站起身来，在秦昭惊讶的眼神中走到二人跟前。

　　她没有去看秦昭，只面向凌昔，又一次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把方才初见凌昔之时说过的话又认真说了一遍：“我叫尉迟筝，见过凌昔剑仙。”

　　凌昔被突然加入战场的人惊到扬起了眉，倒是终于肯正眼瞧向这位面容损毁却毫无遮掩的村野少女了：“怎么？”

　　阿筝露出一个浅淡微笑，礼貌地回道：“剑仙不愿收我为徒，我并没有任何怨言，只不过有一事想说与剑仙知晓。”

　　凌昔看她片刻，冷声道：“你说。”

　　阿筝便笑道：“剑仙可知你这位新收来的小徒弟，曾欠我一个救命之恩？”

　　凌昔有些不大明白少女话中的意思，看着她皱起浓黑的眉头，沉默不语。

　　秦昭闻言愣了愣，于脑中细琢磨了一番，似是终于明白了阿筝想要做什么，脸上阴霾骤散，向前几步站在阿筝身旁，冲凌昔露出一个得意洋洋的笑容来。

　　“小锦，来跟你师父说，”阿筝转身看向正坐在凳上，无聊地来回打晃的小男孩儿，“姐姐可有撒谎？”

　　小锦停下自己的小游戏，乖巧地冲凌昔说道：“师父，阿筝姐姐确实救过小锦与姨娘的性命。”

　　阿筝笑问道：“剑仙这下可是信了？”

　　凌昔冷冷道：“那又如何？”

　　“并不如何。”阿筝笑容温和，声音沙哑，语调轻柔，“今日你我二人若是实在没有师徒缘分，那我也只能深表遗憾。只是我觉得这天枝山风景甚好，我左右无事，倒想在山中逗留些许时日。在这期间，总归会有闲来无聊之时，若我为了打发闲暇，找来小锦说，作为对你救命之恩的回报，你师父教你的所有武学技艺，你都必须毫无保留地转教于我，剑仙意下可好？”

　　凌昔愣住了。

　　他本完全没将这丑陋村女如何放在眼中，却不想能从她口中听到如此直白的威胁之语，一时禁不住为眼前少女的深重心机与坚韧品性而深感震惊。

　　凌昔看着眼前面带微笑，只安静等他回话的二人，纠结着思虑再三，到底还是让步了：“答应收你为徒也并无不可，只是我这里有两个条件，若是做得到便好说，若是做不到……”

　　还没等阿筝开口说些什么，秦昭就抢先应承道：“自然做得到！你别吞吞吐吐惹人厌，快说罢！”

　　凌昔一早料到他会如此，冷冷一笑，嘲讽地看向他：“这第一，今日院中损坏之物你二人须得原样赔偿。”

　　秦昭爽快地一拍胸脯：“这个自然没问题。”

　　“这第二嘛……”凌昔不再看向秦昭，反而将视线换到了阿筝脸上，“就是你在我门下学艺期间，秦昭不得以任何理由踏上天枝山半步！”言毕，他一个甩袖回身，不顾身后二人作何表情，径自缓步走进了正屋内间。

　　秦昭站在原地愣了许久，终于在小锦兴奋不已的欢呼声中清醒过来，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一句恨到极致的怒吼。

　　“凌昔！你这个老不死的！总有一日我要将你千刀万剐！！！”

　　阿筝搂着小锦，黑亮的眼眸看着秦昭暴跳如雷的模样，第一次在他面前毫无顾忌地笑出了声。

　　日虽已西斜，时亦近黄昏。

　　但此间天色正好，或可许未来一个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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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相信我，虽然结尾很像，但并没有全文完结……
下一章开始就是一个战斗力爆表全世界乱跑的钮祜禄·阿筝了！（bu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