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暗夜明光 ...
-
因着平日里多少还算是有过一些情分，管家并未直接将阿筝上报县城官府。
他只是将阿筝捆绑起来，关进了柴房里，日日多番审问。每日仅给一次水食，若是不肯招供，那便把这一日的水食也停去。
阿筝并不怨恨管家，她不曾反抗，也早已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详尽告知于他。但管家根本不能相信，若非是关系匪浅、早有预谋，这世上又怎会有人愿意用自己的工钱，去主动去救助一个素昧平生的重伤乞丐，甚至于还会替他介绍一份可以挣得工钱的活计。因此，管家觉得阿筝始终不肯说出实话，定要包庇那个杀人凶手，态度便渐渐不耐起来。
最终，仅剩的那一点情分也在几日的拉扯中消失殆尽。管家再也忍耐不住，在某日夜里的审问中放出狠话来。
“便是偷窃财物，尚还可以原谅，但你狠心勾结外人杀了少爷的乳娘，这一件决不可放过！”管家对着被绑缚在地的少女疾言厉色，声音大到整个后院的人都听得见他在说些什么，“张妈就算是平日里有再多不对，可她身份比你高，说你几句也在理，到底从没有真的伤害过你，何至于要害她性命？若不是她见你可怜带你来家中，你能有今天？可见你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
他说着，渐渐激动起来，仿若此刻手中正好有一根鞭子，他正一鞭一鞭抽在眼前这个因多日未尽水食而虚弱不堪的少女身上，即将打灭她黑亮眼眸中始终不曾磨灭的光。
“我没有盗窃，也没有勾结匪人去杀人。”阿筝依旧重复着几日以来的回答，声音微弱难闻，但异常坚定，“我是救过他，但从不曾认得他。”
这一句话彻底激怒了管家。他如同一只被捅了眼睛的老虎，竖起獠牙，再不复往日温慈的模样。
“把她捆好！”管家怒吼着，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滚滚的火气，“带去公祠公审！”
阿筝闻言，唇角露出了微不可见的笑意。
这管家想是并没有找到任何实质上的证据，能够证明她与蔺枫勾结起来谋财害命，但是却咽不下这口气。既想报官，又怕事情闹大会传到洛家主宅，捅出洛天城被偷偷留在私宅养育的消息。两方权衡之下，便想出了这种方式，既可以让阿筝得到教训，又不会落人口实，说他滥用私刑。
到底是老管家，着实是个聪明的人。
她面色平静地看着其他家仆将她五花大绑，押着她往外走去。其间乖顺配合，并未有任何反抗。只快走出大门之时，身后传来了熟悉而又声嘶力竭的哭声，不由得停住脚步，押解队伍也跟着一并停了下来。
“阿筝姐姐！”
声音软糯，稚嫩——是洛天城。
他本应在自己的房中安睡，不知为何知道了阿筝被带走的消息，硬是不顾阻拦跑了过来。
“呜呜——阿筝姐姐！”他哭喊着，幼小圆润的身子不住地扭动，试图挣脱一旁拦住他的仆人，“放开我，放开我，阿筝姐姐！呜！不要带走、不要带走阿筝姐姐！”
仆人紧紧拉住他小小的胳膊，想要将他带回去：“少爷！快跟我回屋去罢！”
管家对那仆人怒道：“把少爷带来做什么！还不快带回去！”
仆人连连应是，想直接拖走幼童，但又怕伤到他，便一个打横抱起，直接往房间过去。
阿筝温柔地看着那张圆滚滚的小脸离她越来越远，看着他又哭得鼻涕眼泪在脸上糊成一团，轻轻张开嘴，对这个因一颗石子认识的小主人进行了无声的告别。
“我要走啦，你多保重。”
-
人定之时，夜色已深。
本该静谧肃穆的泉阳公祠却灯火通明，如祭祀之日一般站满了人。人们高举熊熊燃烧的火把，昏黄的火光在晚风中猛烈地摇曳，落在每一张严肃紧张的脸上，映出令人难以呼吸的沉闷压抑。
人群的中心，有一瘦弱少女被手腕粗的麻绳捆住手脚，跪在地上。
正是阿筝。
她跪得笔直，昂首挺胸，面无慌张惧色，沉着地听着管家对镇民陈述自己各种所谓的罪状。
“……因此，”管家述完阿筝罪状，大声说道，“请各位乡亲来做个见证，看看如何处理这丧尽天良的人为好！”
众人一片窃窃私语，但直到呼啸的夜风彻底清空方才那番激烈言辞的所有余音，仍没有谁愿意来接他的话头。
阿筝照旧默默地跪在原地，任由众人对她肆意无礼地打量，脸上没有丝毫动容。就连夜风吹在她衣衫单薄的身躯上，都不能使她有一丝动摇。
管家眼看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心下一急，正欲由自己带头说出早已想好的惩罚，就听人群中窜出一道粗糙无礼的声音。
“还有什么可说的！把这小贱人直接打死不就完了！”
众人不约而同回过头去，只见人群之后随声晃出来一位满身横肉邋里邋遢的汉子。那狰狞面目上挂着许多凹凸不平的伤痕，不是曾被阿筝教训过的那个泼皮，却又是谁？此人早想着对阿筝报这一箭之仇，今夜听说要对她进行公审，忙也跑来凑数。
“这种不识好歹凶残成性的小贱人，还叫她活着做什么？”泼皮见众人目光都聚在自己身上，甚觉面上有光，一面高声嚷嚷，一面得意洋洋地走到阿筝面前，“要我说，就该扒了这小贱人的皮，再把她丢进护城河里去！”
说着，伸手想去摸少女未曾受伤，仍是秀美无暇的那一侧脸颊。
阿筝轻一偏头躲开那只满是脏污的手，用比杀过乞丐的竹箭还要锋利的眼神，冷冰冰地盯着泼皮，无声地警告他，不许再多动手一下。
那泼皮登时被这刺人的眼神唬住，心下一颤，一只手就此停在半空。片刻，方反应过来，四下一瞧，见其他人都面色各异地盯着自己，顿觉深受奇耻大辱，当即大怒起来。
他兜头啐了阿筝一口，一脚将她踹翻在地，破口大骂：“小贱人！你算个什么东西！今天爷爷就叫你知道知道厉害！”极端愤怒之下，他开始接连不断地用脚蹬踹在少女身上。使出的力道之大，恨不能一脚踩断身下少女的每一根骨头。
泼皮出脚使力并无章法，只是用一身蛮劲儿打在她全身各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剧烈疼痛相继袭来，没能留下适应的时间，阿筝下意识地蜷缩起了身体。
她多日未进水米，身体就算再能坚持也已到达极限。此刻猛然受到如此剧烈的打击，即使心志再如何坚定，也无法控制地逐渐陷入昏迷。
很痛。
真的很痛。
久违重逢的熟悉疼痛带来一阵阵的恍惚，不知不觉间，她似乎再一次看到了董旭的脸。
她那被烧死的父亲面目全非，动作僵硬地从身上取下一节烧得乌黑的骨头，沉默着，一下一下，用力地敲打在她身上。
阿筝盯着他，濒临沉寂的身体反倒燃起了斗志，竟使她一时忘记疼痛，牵起一个满含铁锈味道的冷笑。
“你活该……”她喃喃道，发出谁也听不见的阵阵狂笑，朦胧不清的声音中满是决心与怨恨，“你活该……你活该……我永不后悔……永不认错……”
包括管家在内，周围人只默默看着泼皮尽兴踢打阿筝，纵有不忍心而偏过头去的人，也没有任何人出来阻止这场单方面的虐打。
这泼皮正踢得兴起，忽听得少女嘴中喃喃些什么，便停了脚，凑上前去，刚巧听到少女一句“你该死”，盛怒之下，抬手便是一巴掌，照着少女脸上狠狠扇去。
阿筝被这一掌打得翻倒在地，口唇破裂，有暗红血液顺着唇角流过脸颊，浸染到那一大片狰狞的伤疤。
她眼前先是一片花白，随后蔓延出深沉夜色，如同母亲骨灰放飞那夜般星河高悬，坠下漫天繁星。接着，她看到闪耀的星星渐渐从眼前退去，只余一片的杳渺无垠的漆黑夜空。
而她此刻，独卧在夜空之下，荒野之上，于冰冷夜风中瑟瑟发抖，又于彻骨剧痛中炽热难安，只能默默咀嚼口中土与血的腥苦之气，强行咽下她接受到的这一切莫名苦难。
绝对不能……
绝对不能睡过去……
阿筝一遍一遍在心中告诫自己，甚至一口咬住自己下唇，试图让新鲜的刺痛将自己从昏沉中唤醒。
她隐约感到有谁来到自己身边，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将那泼皮一掌劈晕，甩在一旁。落在身上的拳脚就这样忽然停止，她终于能有一个小小的空隙，深深喘一口气。
随后，那个人带着一身暖意走过阿筝身旁，轻轻弯腰抱住了她。
她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只见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灼目的金黄之色。这颜色就像初秋正午的艳阳，张扬却又收敛，有力且无尽温暖。抱着自己时，更有一种清淡柔和的气息，好似最明媚的一束阳光落在她的鼻尖。
那人动作轻柔地替阿筝解开了捆绑着她的绳索，将她打横抱起，稳稳地放在自己怀中。
他抱着少女走出几步，倏然停下，用如冰如雪的声音轻声说道：“我要带她走，挡我者死。”
无人说话，只能听到人群渐渐散开时凌乱的脚步声。
阿筝微微挣扎起来，用尽身上最后的力气告诉来人：“不许……杀人……”
言毕，便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将头垂落在来人肩头，就此昏迷过去。
她只记得，在彻底陷入无边黑暗前的朦胧中，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作者有话说第10章 暗夜明光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