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韧心》别出声

9、引火上身

　　再一次见到蔺枫，是在洛府私宅的厅堂中。

　　老管家带着穿着家仆衣衫，收拾得干净整洁的男子过来时，阿筝正在厨房内，替洛小少爷准备晨间的点心。她闻声抬头看去时，甚至一度没有认出人来。

　　眼前的男子再不复之前的衣衫褴褛，肮脏邋遢，看起来精神抖擞，丰神俊朗。与先前那个无人愿意靠近的重病乞丐简直是判若两人。

　　她听着管家对她介绍蔺枫，眸内古井无波，就像从未见过这个男人。

　　这洛府私宅便是当初洛老爷小妾偷偷出来养胎生子之处，家里的一众仆婢也都是为着那位小妾请来，专负责照顾她的。只后来小妾被接回县城主宅，这边便空置下来。因着没有主子，为了省些嚼用，之前确是辞了一些暂用不着的家仆。

　　如今那小妾病死在外，这宅院的主子便是跟着张妈妈过来的洛家庶子，家仆们自然也就承给了他。现新添一位小主子并一位奶娘，先时空下的那些位置便缺了人，须得再添置。

　　那日在药铺不欢而散后，阿筝到底还是心软，将这个情报于言语中暗示给了蔺枫。她本以为男人性子高傲，必不愿委身为仆，谁知这人竟并不介意，伤才刚好没多久，还真就自己找上门来了。

　　本来他来做家仆，是不关阿筝什么事情的。但这人似乎铁了心要跟阿筝扯上关系，在说明来意之时就将阿筝的名头报上，说是受她推荐而来。

　　管家这才带他来到阿筝处，介绍完了人，还乐呵呵地对她说道：“既是你荐来的人，便由你带着去府中各处认认罢。”

　　阿筝佯做并未看见蔺枫在管家身后看不着的地方对自己挤眉弄眼，面色平静地点头称是。

　　她一路带着男子，认真地介绍着院中每一处地方，并不管那男子在旁正喋喋不休地说着些有的没的。她若是决心不在意，不想听，那便没有一个字会飘进她耳中，落入她心里。

　　蔺枫见阿筝是真的不愿与自己多说一句话，没多久便也闭了嘴，默默地跟在少女身后，看着院中一草一木，将每一处都记在脑中。

　　不多时，行至一处园子后的拱门，阿筝抬起手，指向拱门后不远处的一间房舍淡然道：“那就是你以后要干活的地方，至于每日具体的工作是什么，你去问房内另一位老工人罢。”说罢，也未再多言，转身便走。

　　蔺枫眼见少女毫不留情转身离去，忽然心中莫名所感，猛地几步追上前去，不自觉地拉住了她的手。

　　少女的手，柔软却不光滑，不至于冰冷，却也无甚暖意。

　　她本该拥有一双青葱柔荑般的手，本该拥有独属于她的白净，细腻。而现在，这双手却尽是细痕，布满了伤疤和硬茧，触之粗糙不平，既象征着她拼命生活的努力，又好像在预示着少女本身坎坷难行的命运。

　　阿筝被手中突如其来的温度刺得微微一愣，随即立刻回过神来，一把甩开了男子的手。

　　她扬起眉，压低声音厉声道：“我将宅院缺人之事告知于你，只是看你是真的想要求个工作。我曾过百家而无人肯要，深知此间苦楚，对任何机缘都会抓在手中。你若是真心想要在这里工作赚钱，就收了你这疯癫样子。若不是，只是来浑水摸鱼打发日子，趁早从这里出去，别将我好不容易拼来的脸面都丢尽了！”

　　蔺枫这伸手一拦也并非经过深思熟虑，而是心随意动突然而至，自己也没搞清楚是为什么。正怔愣间，被阿筝一段怒骂给了当头一棒，陡然清醒过来。他深知自己方才过于唐突，见阿筝如此生气，不由有些不好意思，忙张口想要解释。

　　孰料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见一旁传来一道怒喝。

　　“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孤男寡女在这里拉拉扯扯的，是在做些什么？！”

　　二人皆是一惊，齐齐转头看去，发现来人正是小少爷的乳娘张妈妈。

　　阿筝一看，便知道此事多半不能善了，心下一时烦闷，暗暗长叹一声。

　　这乳娘初入府时对阿筝很是忌惮，她不愿与阿筝接触，也带着宅中众人不与阿筝交睦。但随着时日渐长，她见阿筝大多时间都是逆来顺受的模样，便也淡忘了她曾经是个单枪匹马杀死两个乞丐的人，仗着自己是小少爷乳娘的身份，态度便渐渐高傲起来。

　　又加之小少爷近来不知为何很是愿意亲近阿筝，对她这劳苦功高的乳娘竟是疏远了。她现下在宅中身份虽高，地位却较之先前一落千丈，反倒被阿筝这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慢慢爬到头上，更是心中嫉妒不忿，动辄便要找茬来闹上一闹。

　　不过左右平日里也都是些琐碎小事，乳娘便是借题发挥，也并不能闹出什么花来。宅中众人大多都知晓其中根由，也不会去掺和这些，阿筝便也不甚在意。只今日之事多少涉及男女大防，想来这乳娘未必可得甘休，怎么也会闹一个大些的动静。

　　乳娘走到二人面前，用这把年纪本不该有的犀利眼神对着他们来回打量，半晌方叉腰怒斥道：“你们是在做什么？”

　　阿筝先是低头行了一礼，方才平静开口解释道：“妈妈，这位是新来的柴房工人，是管家命我带他认识一下宅子里的路。只因我一时不妨，走路绊了一下，他只是出于好心拉我一把。”

　　乳娘听了这话，怒气稍平的眼神转到蔺枫身上，却正见他一副吊儿郎当的赖皮模样，既没有行礼又不主动回话，登时又气不打一处来。

　　她指着蔺枫，尖声喝问道：“你难道没有学过规矩？见了我，为何不行礼问好？”

　　蔺枫面对责问却显得毫不心虚，他看也不看眼前妇人，反倒扭过头去询问阿筝：“她是谁？”

　　阿筝也不抬头，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低声回道：“这位是张妈妈，小少爷的乳娘。”

　　蔺枫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忙看似老老实实地摆正姿势站好，对着妇人弯腰行礼后，笑嘻嘻道：“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少爷的乳娘好。”

　　张妈妈闻言，不由大怒：“你——”

　　还未来得及说出后面的话，管家便接到其他家仆的通知闻风赶来，忙拦住了她：“张妈妈，这确是今日新来的工人，是我让阿筝带他认认路的。新来的不懂规矩，多教几日就好了！来来来，可别为这事儿气坏身子。”说着，一面拉着乳娘往厅堂走去，一面用眼角余光对阿筝使眼色，叫她快将蔺枫带到别处去。

　　阿筝便又对管家行了一礼，带着蔺枫离开此处。

　　走过半晌，仍能听见身后传来乳娘对管家说着满是怒火的指责和抱怨。

　　阿筝对此倒是并未在意，但蔺枫听见，回头看了一眼。

　　他一改方才嬉皮笑脸的样子，面色沉静，唇角含笑，狭长的眼中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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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的风波之后，倒是正经过了一段平静且平凡的日子。每日都是寻常的家长里短与柴米油盐，无需与旁人多添言语，也没再被谁找过麻烦。

　　这几乎已是阿筝能想到的最完美的生活，累而知足，她对这样的状态是感到满意的。就只除了一件事，无论如何躲避不掉，徒然惹人心烦。

　　每一日，那蔺枫都会找到各种机会来阿筝面前晃一晃。每次来的时辰不同，待的时间也有长有短，日日都来，风雨无阻。他有时会找阿筝说点闲话，有时只是来厨房要点吃的，有时则只是站在远处，默默地看着阿筝的一举一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越是平静的河面下，通常隐藏着越是汹涌的暗流，一旦卷入，就有可能万劫不复。

　　这一日，阿筝正在后厨为小少爷煮晚膳后的甜粥。蔺枫又不知从哪里晃了来，趴在灶台另一边，眼睛直直地瞧着她，并不开口说一句话。

　　这模样阿筝也曾见过许多次了，并未觉得有何异样。她一向认为，既然山不来就我，我自然也要离山远一点。因此蔺枫若是不开口，那她是绝不会先开口去说些什么的。

　　如此相对无言了许久，阿筝端着做好的粥正欲离去，蔺枫到底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我要走了，会走很久很久。”他语气诡异地说道，听起来像是有点高兴，又像是有点难过。

　　阿筝停住脚步，默然不语，也并未回头去看蔺枫此时的表情。

　　“你要等我，”蔺枫见少女并无反应，心中也不如何气恼，继续语带惆怅地说道，“你要等我，我会回来找你的。”

　　阿筝低垂了眼眸，轻轻叹一口气，径自端着粥离去了。

　　徒留蔺枫站在后厨门口，一如之前无数次般，静静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之中。

　　那次不明所以的交谈过后，蔺枫确实从洛府私宅中消失了身影。他走得那样快而突然，就像他找上门来，甚至连宅中众人都未曾发现少了一个人。

　　来时且安之，去时亦可安之，这本来并不是什么大事。到底与她无关，她也不会上赶着去给谁报告一下，时间长了，该知道的自然都会知道。对于那些不在意的人或事物，她一向是不太放在心上的。

　　但老天爷着实是个变幻莫测，爱同人开玩笑的。

　　直到第二日晨初，才刚迈出房门的阿筝被管家带人绑起，她才有些茫然地从那些人左一句右一句的零碎话语中拼凑出来——

　　蔺枫的离去，不光带走了他自己，还带走了宅中大半的财物，以及乳娘张妈妈的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