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国 春水卷》言音

4、艳火无心淬玲珑（一）

　　理好行李，李鸣谦转身，想了想，问：“不出去走走？”斜倚着软榻的人默不吭声，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桌面，融融脉脉的暖光从窗外透过来罩在他脸上，平和得出奇。
　　见玉还卿没有反应，李鸣谦站了站，转身出门。
　　两人投宿的客栈与正阳街隔了两条弄口，间间客满，只是这会后/庭却没见其他客人，一路走来冷清得与外面的热闹格格不入。李鸣谦与马添了夜食，仔细看看了看后院，正皱眉想着什么踱步回房，不防转角时有人急急走来，不及躲闪便被狠狠撞了一把。
　　“啊？啊！爷、爷您好，诶、小的、小的……”瞥了眼吓得头也不敢抬可劲儿打千赔罪的店小二，李鸣谦不在意地摆手示意无碍。那小二躬身谢了，缩缩肩正要走开，忽听声轻喝“等等”登时吓得一愣。李鸣谦见他紧张不由好笑，拍拍他肩问道：“你们厨房在哪？”小二小心翼翼转头指了指后院一道矮墙，咽口口水：“后面。”见李鸣谦含笑点头他松口气一溜小跑往马厩跑去。
　　李鸣谦再看看那矮墙，眉峰微扬，转身。未及迈出步子，他已看到走廊尽头的身影。
　　见李鸣谦看过来，玉还卿笑：“去逛逛？”他换下那身练水白的锦袍，着了袭紫灰色的御寒披风站在门口。
　　李鸣谦狐疑地看他一眼，想要问点什么，张张嘴却道：“好，去哪？”脚下自觉自动朝店门迈去。“唔……”玉还卿慢慢跟上，不以为意：“看看吧。”
　　还果真是“看看”。
　　一路走来，玉还卿安安静静逛着，极认真的贯彻“看看”二字。有出巧的彩灯，看看，点头，走；有好玩的把戏，看看，鼓掌，走；有喷香的小吃，看看，吸气，走；有奇巧的灯谜，看看，微笑，走……
　　这般走走看看停停，小半个时辰后两人已绕到了正阳街上，尽头的广场上鳌山灯棚吞彩吐焰，正热闹非凡。
　　看了许久李鸣谦兴致极好，激动之余虽还不至足之蹈之，欢呼感慨却是少不了，连绵不绝，曰解放，曰过瘾，很是尽兴。乐呵呵往前走了两步，他停下，转身，问：“怎么了？”见玉还卿站在原地似乎意趣缺缺，李鸣谦好脾气地步回来拍拍他肩膀说：“这边热闹，再看看啊。”玉还卿淡淡朝他指的方向扫了两眼，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表情在流光溢彩的夜色中看不出所以，眼中碎光微微，也瞧不分明。李鸣谦见状微微敛了几分笑意，低头，温声问他：“今天这么难得，真不去玩玩？”声音和煦如初泡的新茶，透着让人安心的暖意。闻言玉还卿眉梢柔柔一舒，收回游移的目光抬头看向他。许久，他忽而一笑，说：“鸣谦你想可以直说，呵呵，这般客气拿我名头做幌子干甚。”见李鸣谦脸一黑有发作的预兆，他笑容更深，眼风飘到正阳街上兜一圈回来，眼角弯弯，一点黑眸幽凉如夜，意态甚闲：“如此良辰，不可辜负，自然是要好好赏玩的。不过——”转眸朝李鸣谦一挑眉：“人多杂乱，鸣谦你可要仔细了。”李鸣谦一愣，不待反应过来便被他拖进了人潮当中。
　　正阳街的确热闹，虽然与客栈所在的那条小街只隔两条弄口，往来行人却多了两倍不止。一开始李鸣谦还左支右挡顾着玉还卿，不想他腾挪闪避潇洒十分，熙熙攘攘的市集硬是被他走得闲庭信步，无比自如。识时务者俊杰，李鸣谦当机立断跟了上去。
　　李鸣谦随着玉还卿见缝插针一番穿梭，不过一盏茶功夫便已站在了广场边沿。彼时他正一手抓着只红艳艳的鲤鱼灯，一手拍着衣摆上的油渍，随口嚷了几声没听到回应，抬头——玉还卿不见了。
　　本来这样的人潮中走散了也稀松平常，但李鸣谦站在原地将身边扫视几番没有发现那紫灰色的人影，心中立时打了个突，觉得有些不妙。然而人群中又头绪全无又怎么好去找人，只怕更加麻烦。正凝神，忽觉后方微微有异，转身之际，听得极细微“嚓”的声，回身时一人正四肢着地趴在他面前，似是摔倒。李鸣谦心下诧异，但还是弯腰去扶，问：“兄台你……”猛然瞥见他袖中冷光微闪，眼神顿时转暗，左手却去势不改，握住他手肘往上用力一托。那人身子一晃似乎站立不稳，一手略举就要搭上李鸣谦肩膀。李鸣谦手上正欲使力，忽听“噗”、“ 噗”几声轻响，低头，几粒圆滚滚的板栗兀自绕着脚打转。
　　掉头望去，那闲闲嗑着瓜子的，不是玉还卿又是谁？
　　吐出瓜子壳，玉还卿点点下巴，问：“怎么？”目光在那软软搭在李鸣谦肩头的手上一顿，眼底分明闪过一抹飞逝的笑意。
　　李鸣谦微瞪他一眼，转过头笑得一本正经，对那人分外诚恳地说：“兄台着实太过客气，漓城大名果然不虚，恭仁礼顺——可有弄脏了衣服？想来兄台也是仰慕我英姿伟岸、气质不凡，然则我等性情随和，平易近人，诚然不用行这般大礼的。”说完松开那人手臂，双手微微拱了一拱。那人面无表情，看了看地上的板栗，头也不抬转身就走，几个挪身就没了踪影。
　　李鸣谦看着他离开的方向，脸上犹自微笑眼神却凝重起来。
　　玉还卿磕着瓜子凉凉道：“啧啧，你也忒不厚道了，生受了人家那么大的礼却只回了一个揖，脸皮倒厚。”李鸣谦耸耸肩，面上没有丝毫愧色，反倒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看到他怀里的一包糖炒板栗时嘿嘿一笑，神情自若地掏出一个来捏碎了壳。他搓着棕皮，好整以暇地反问：“你，披风怎么回事？”
　　玉还卿半眯着眼这边瞅瞅那边看看，一身月白的绣锦窄袍衬得他面容生光，整个人俊朗不少，出门时身上的披风却不见了踪迹。“常言：‘若要俏，一身孝’——这俊俏的小公子是替谁戴孝呢，嗯？”李鸣谦开始贫嘴，赚回白眼两枚。“戴孝？喔，若你不中用点，约莫就是为你尽点心力了，怎样，可还感动？”玉还卿三指搓捏，一颗黄澄澄的栗子欢快地飞进了他的嘴里。李鸣谦微微一噎，立刻反唇：“哟，我儿孙吗？给我戴孝呢这是？”玉还卿瞥他一眼，面上浮起深深地哀切：“唉，未曾想尚未白发就要送这不孝的黑发儿孙啊~！”手一扬，指间的棕皮碎壳纷纷扬扬散了开去。李鸣谦颈后一寒——撒纸钱呢你……“得得得，别斗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戴孝轮不着我们，随他们忙去！你倒说你披风怎么了啊——才买几天啊，影都没了。”学李鸣谦一般耸耸肩，玉还卿言简意赅解释：“买板栗的时候打翻了锅灶，坏了人家生意，”吐出瓜子壳，很没奈何地撇嘴：“没留神那煤渣子烫坏了她家囡囡的新棉袄——权当安慰送她了。”李鸣谦好笑地看他：“只坏了那家生意？”挑眉，玉还卿反问：“莫非你是盼着我多坏几家？”两人交换一个你知我知的眼神，相顾而笑。
　　“这么凉的天，你不冷？”
　　“这么多的灯，你不热？”
　　“坏人生意还顺把瓜子，你好意思？”
　　“挺着腰杆受别人大礼，你不丢脸？”
　　“彼此彼此。”
　　“哪里哪里。”
　　这样打打闹闹一番在广场转了一圈，途中不知生受了多少秋波浅笑，却抵不过一个装无知一个装无辜，换得黯然一把。
　　玉还卿意犹未尽地拍拍手咽下最后一个栗子，刚嘘口气就听李鸣谦问：“你怎么想？”“嗯？”玉还卿朝一边选面具的小女孩笑笑，后知后觉般问“怎么想？”李鸣谦见他这样德行就住了口不说话。半晌玉还卿失笑：“还这么个性子。”
　　走到灯棚下，李鸣谦皱眉：“我久在军营，并不清楚这些，你直接说吧，怎么打算的？什么时候去？”玉还卿拿过之前李鸣谦拎着的红鲤鱼灯，整理一下：“幸好刚刚被你扔下时没翻了火——唔，蹭破了一点。”遗憾地摇头，转一圈寻了个空隙插好。“现在还不分明，刚才的人不是一伙的，”退回来淡声说：“先等吧，权当看戏。”瞅他一眼，李鸣谦忍了忍没忍住：“我看你是更爱演戏。”“哪里哪里，戏子无情哪像我这般多情风流……”“人生如戏嘛。”李鸣谦才截口，就看得玉还卿表情一顿，转头瞪向他。许久玉还卿臭着脸道：“我刚才真应该抢到那只鲤鱼美人灯。”“……你皮痒么？”“怎会，只是想着今晚会不会有鲤鱼精游曳入梦才不枉小生风流啊。”朝望着自己的簪灯侍女一笑，那穿鱼尾裙的小丫头立马脸都红了。他勾唇一笑，无视一边磨牙的李鸣谦，得瑟着溜了。
　　李鸣谦恨恨看着晃远了的身影半天，终于板着脸快步追了上去。
　　“还生气？”玉还卿好笑地斜睨一眼虎着脸的同伴，摇头对他一拱手：“罢了，是我不好，李大爷赏个脸让我请你宵夜赔罪如何？”言罢就拖了他往街边铺子里去。找了个干净的店面歇下，玉还卿取了酒盏竹筷烫洗干净，一抬头，发现李鸣谦正眼神烁烁地盯着自己。不知为何，玉还卿心里微微有些恍惚：“怎么，被本公子迷住了？”他定定神，轻佻地眯起眼，不怀好意地朝李鸣谦勾勾手。拍开意图不轨的爪子，李鸣谦仍然安静地瞅着玉还卿直看得他心里发虚。叹口气，李鸣谦有些犹豫地开口：“你是不……”
　　“我不要！”
　　“不行，娘说了一定要吃！”
　　“好哥哥你就帮我吃了嘛，我不……”
　　“阿月！”
　　“不啦不啦，说了不吃就是不吃！”
　　“……”
　　“啊！哥哥你别抓我啊，松手松手！痛、痛啊……”
　　李鸣谦转头，看见店家的两个小儿正扯在一处扭着，男孩一手抱了碗福糕一手扣着妹妹的手腕，涨得通红的小脸上满是不知所措。旁边食客都乐呵呵地瞧着孩子打闹，嘻嘻哈哈逗他俩，不料小丫头脸皮薄，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使劲甩开哥哥就跑了出去。李鸣谦瞧得好玩，冲那傻站着的男孩一抬下巴示意追上去。呵呵笑着回过头正要接着说，看到玉还卿脸色却一愣，话便咽了回来。见他直勾勾瞅着门口眼里却没有焦距，李鸣谦伸手在他面前挥挥，才见玉还卿回神似地收回目光，脸色却还僵着。李鸣谦正要开口，猛听身后一声巨响，热浪袭来满目霎时一片金红，灿灿然，似极喜庆又似极诡异。抬头，玉还卿的脸在铺天盖地的红幕里白得亮眼，好像最薄的江心瓷，一敲就碎。
　　“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