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嶂里》鲸落z

7、前夜

　　由于任负雪的缘故，易寒的诡计没能得逞，东藩国偷鸡不成蚀把米，险些将好容易抢来的原嵬也给丢了。

　　这一仗虽没能抢回那一寸河山，也确实给了东藩不小的重创，至少能让他们忌惮一阵子，楚明南于是安安稳稳了小半月。这段时间，任负雪就亲自指导他练了一回剑，绝大部分时间，他连任负雪影子都没看见一个，倒是常亭将军时时来看看他。

　　常亭将军体格健硕，本该是相当威风的，奈何他天生性格豪爽，总是一脸乐呵呵的模样，那股有些单纯无害的憨气，恰如其分地遮盖住了领兵之人身上的肃杀感。和他相处时，楚明南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到楚正辛，觉得说不出的亲切。

　　任负雪不打算将平常训练将士的手段用在楚明南身上，如果不是靖和帝点名要楚明南来趟这趟浑水，他甚至想直接将楚明南送回京城——担子压在自己身上就够了，他总不希望楚明南在这样的年纪承受太多，不然除了显得自己无能，没半分用处。

　　按任负雪的意思，常亭只是带着楚明南装模作地训练训练，并打算要是他偷懒迟到早退，自己则一律装作看不见。可那小子非但没有偷过一回懒，还在训练结束后偷偷加练，带得军中风气大振，一个个的比着早起，搞得自己这个将领心情很是郁闷——常亭要日常带兵，还要巡逻，时不时半夜还会被任负雪提溜起来去商讨战事，觉实在是不够睡啊！

　　说什么来什么，正当累了一天的常亭将军打算钻进被窝，舒舒服服睡个觉的时候，任负雪又杀了进来。

　　“东藩那边未见得有多少人，那天搞偷袭，他们大概把家底都搬出来了。周边的几个镇子，除了三竹镇和南亭镇反应慢了点，其余的都给收拾了。正面战场是你打的，对面有多少人马、多少装备，你心里是清楚的。我这几天得空，将东藩那几个狗腿子盟友挨个收拾了一遍，到时候开战，那几家应该是不敢再凑热闹了。”任负雪刚从外头回来，裹了一身的寒气。

　　“咱们就那么点儿人，你带着把东藩几个盟国都收拾了一遍？”常亭吃惊地看着他，瞌睡都震没了。

　　“哪能？”任负雪白他一眼：“他们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还没等实施就败露了，第一时间不会觉得是对手太聪明，只会觉得是自己内部走了风声。我不过趁着他们狗咬狗的时候，上去帮衬了一把。”

　　“哦”，常亭后知后觉地点点头。这种挑拨离间的活，任负雪一向干得很在行。“那将军，您当时怎么就那么肯定东藩打的不是这儿，毕竟这里可是原嵬的大后方。”破了这儿，往后畅通无阻，不正趁了他们的野心？

　　“我不知道他们的心思，但我了解易寒。”总归相处了十几年，又在他那绊了那么大一个跟头，这些年里，任负雪恨不能把他掰开揉碎了，仔仔细细地研究个遍。

　　“嗯”，常亭若有所思，又歪头想了想，正当任负雪以为他要发表什么高见的时候，常亭将军脱口而道：“怪不得，你俩还真是一路货色！”

　　任负雪：“……”

　　“对、对不起将军，我的意思是说您近墨者黑……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您足够阴险狡诈……”常亭猛地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连忙找补，奈何越描越黑，脸憋得青紫。

　　任负雪实在是已经放弃他了，忍无可忍：“我谢谢你，快闭嘴吧！”

　　常亭忙讪讪地闭嘴。

　　“咱们确实人手不够，不然趁他们还在调息，一鼓作气打过去最好。但是……”

　　但是连对方派出来打幌子挑衅的人数都比他们多，更别提这其中还有不少伤亡的。实在是对比太过惨烈，干不过人家。

　　话说到这儿，两人都短暂地沉默了一阵。

　　“但修整太久也不是个事，等那几家脑子转过来，一堆人围在一块儿沆瀣一气，就不好收拾了。所以准备准备，就这几天吧。”

　　常亭还是有些犹豫：“可咱们人实在……要不，咱们请宋岩老将军支援吧，正巧西北离咱这儿也不算远。我现在就叫人送信，赶得及！”

　　“不行”，任负雪果断否决：“西北那边全靠老将军撑着，一撤防，难免给人可乘之机。而且，咱们还有一支部队。”任负雪目光微凝，似是暗下决心。

　　“还有一支？”常亭自觉脑子不好使，实在没明白过来这凭空出现的一支兵马，是打哪儿来的。

　　“我这次，可是带了一个人回来。”

　　“小将军？”常亭目光一滞，饶是他反应再慢，此刻也明白过来了，脸色一时间变得煞白：“您是说，雁昀十八骑？可陛下那边……您知道，这样会害了小将军吗？”

　　“这是陛下的意思，不然你以为我把他带到这儿来干什么？他想看看，雁昀十八骑是不是只有人家人才调令得了，那我就让他看看。”任负雪脸上闪过一抹讽笑。又看到常亭脸上扣了两个碗大的黑眼圈，整个人无精打采的，忍不住喝道：“对了，你赶快调整一下，一个将帅，成天跟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像什么样子！”

　　提起这个，常亭一脸欲哭无泪，连忙逮住机会告状：“这得多谢您家的小将军，太勤奋，我这一把老骨头都快要遭不住了！”

　　曾深受楚明南扔小石子荼毒的任负雪表示颇有体会，也不责骂了，当下嘱咐常亭好好休息，自己则溜达到了楚明南的营帐，看看能不能有机会和他谈谈。

　　任负雪自己小的时候不常见到任宵，又不受任夫人待见，很少跟人交流。长到他这么大的时候，就已经跟着任宵扛枪上战了。自己的童年过于畸形，他也不好以己度人。

　　后来因为和楚正辛不和，也没机会见到楚正辛平常都是怎么和他交流的，现在想想，当时应该跟那死胖子讨教讨教的，哪怕被他嘲笑几句，总好过像今天这样手足无措。

　　但是再后悔也无济于事了，任负雪只好硬着头皮上。

　　楚明南刚练完剑回来，即便是深秋，衣服也给汗浸了，贴在身上很不舒服。他正打算换件衣服，一阵寒风骤然穿了进来，他穿了一半衣服的手一顿。

　　“咳”，身后任负雪把帘子掩好，幽闭的空间里，他的声音显得愈发低沉：“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不知道为什么，楚明南的脸有些发烫，他飞快穿好衣服，用轻快的语气掩饰自己的心慌：“啊，刚练完剑回来，正准备睡呢！你怎么来了，哥。”

　　其实到现在，任负雪也没能习惯这个称呼，但一时也想不到还能怎么叫。最重要的是，楚明南似乎叫顺口了，几次纠正未果，他也就默认了，反正早晚会听习惯的。

　　“这么晚了还练剑？”任负雪有些郁闷，“不是告诉你了，小孩子要睡眠充足才能长个子。我听说了，你凭一己之力大振我军风气？我个人是没什么意见的，不过常亭好像有些吃不消了。”

　　楚明南神色一僵，这才反应过来。这段时间，他只顾着专心于自己，竟没想到身边人都受了自己的影响，忙道歉道：“抱歉，我不知道自己让常亭将军为难了。我只是，想快点把剑练好。”

　　“练好做什么？你现在就要多休息，好好吃饭。我……确实有事，没办法天天陪着你，这军中，也没个跟你一般大的孩子陪你玩。”提及此，任负雪有些歉疚，“你再忍些日子，等这边事了了，我就送你回京，京城好玩的多……”

　　“哥，不用了”，楚明南打断他。见他左右为难，又带着讨好的样子，楚明南一阵心疼。“我不回京，待在这儿就很好了，我想跟你在一起。哥，我现在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楚明南眼神发亮，一片赤诚，任负雪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只是任宵捡来的——与别人收养孩子的方式不同，人家都是千方百计瞒着孩子的身世，生怕孩子知道了心里不舒坦；任宵是千方百计提醒他，恨不能走街串巷地宣扬，生怕他以为自己亲生的。

　　任负雪从前不明白，甚至有些怨恨，直到任宵下昭狱，他才恍然发觉，原来从那么久以前，他就开始谋划他一条命了。

　　任宵性格温润，对任负雪很好，只是他常年不在家。于是偌大的宅院，只剩任夫人和任负雪大眼瞪小眼，偏生任夫人还不怎么待见他。

　　相比任宵，任夫人对他的冷淡和刻意疏远明显了许多。小的时候，任负雪尝试过亲近讨好她，甚至为了博取关注故意调皮捣蛋。可不论他做什么，任夫人对他的态度始终都是淡淡的。

　　他做得好了，任夫人淡淡地扫他一眼，象征性地给点赏赐；做错了，任夫人还是淡淡地扫他一眼，惩罚也免了。他甚至觉得，哪怕自己把天捅出个窟窿，任夫人也不会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少年人敏感得出奇，一举一动都能牵动他的神经，何况任负雪因为知道自己的身份，在这个家里从来都小心翼翼的。

　　他能明显感到任夫人对他波澜不惊的态度下，隐藏着不易察觉的敌意。

　　小任负雪为了拉进与任夫人的关系，还特意找任宵问过她喜欢什么。任宵的答案是——“夫人名唤蝶儿，自然是喜欢蝴蝶啊！你去捉一只彩蝶给她，定能讨她欢心！”

　　年纪尚小的任负雪信了，从那以后专注于抓蝴蝶，只是一次都没能成功。直到亲自看见任夫人的尸身吊在梁上，他也没能亲手捉一只蝶给她。

　　任负雪前无来处，对自己为国捐躯的下场倒是颇为笃定。冷不防被人冠了个“亲人”之名，心里顿感五味杂陈。仿佛自己期望已久的事情成了真，反而诚惶诚恐了起来，不由在心里唾弃自己的矫情。

　　“而且，咱们说好了，我要亲手替你把那旗子换上去呢！”少年人望着他，满眼都是未被磨平的意气，任负雪险些被他那一笑给晃了眼。

　　没想到他日夜练剑是为了这个，况且只是自己的一句玩笑话，他不仅记在心里，还暗下决心地要去实践，说不感动是假的。任负雪想去揉揉他的脑袋，一抬手却发现，几日不见，少年人一天一个样，好像又长高了。

　　最后，他只是拍拍他的肩膀：“那也不要太劳累了，我还不至于没用到要你替我扛着。快去睡吧，小孩子总熬夜不好。”他替楚明南点了一只安神香，看着他躺进被窝才离开。

　　那夜，楚明南早早睡了，停止了对常亭的折磨。但仿佛老天也不想让他睡好觉，马上又有更大的麻烦终止了他的睡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