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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旧怨 ...

  •   易寒的几句话都太值得琢磨了,三言两语听得楚明南胆战心惊——

      任宵的什么下场?是指被安了个造反的帽子,最后不得好死吗?

      那任负雪又怎么回事?

      任宵当初那么大个罪名,满门抄斩都是不为过的,任负雪能安然无恙地活到今天,那些年里,他经历了什么?

      楚明南直觉任负雪和楚正辛还有什么瞒着自己,他当然不怀疑他们告诉自己的都是真相,但一定不是全貌。

      身后的咒骂渐渐远去了,任负雪还是满脸凝重,楚明南觑着他的脸色,心中再三权衡,还是没敢问出口——就算问了,他也不会说。

      楚明南被安置在了驻地,任负雪虽然没心没肺,可到底是把楚正辛那番话听进去了,果然没将对付边关将士那一套用在楚明南身上。驻地虽然条件简陋,但事事都紧着楚明南,常亭甚至把自己压箱底的一张虎皮毯子给送了过来。

      “刚过来肯定不习惯,过两天就好了。有什么需要的,就跟我说。门口给你留了两个亲兵,有事就找他们。”任负雪在他的帐子里溜达了一圈,他过日子从来都能凑活就凑活,也看不出来这里头缺了什么,只好亲自嘱咐两句,让他有需要就开口。

      “我能不能出去转转,也好熟悉熟悉环境,毕竟以后我都要待在这儿了。”

      楚明南说这话的时候其实没什么情绪,但听进任负雪耳朵里,就成了“离乡少年思家心切,心情郁闷,想出去透透气”,心里一下子就不是滋味起来,连带着语气也轻柔了不少:“好,带你出去转转。”

      这几日气温急转直下,两人并肩走出帐子,被迎面而来的寒风糊了一脸。任负雪瞧见那少年穿得单薄,不由皱起了眉,上去替他拢了拢衣领,“这两天给你量量尺寸,得做几身过冬的衣服了。”

      被他猝不及防地触碰到,楚明南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去而复返,强忍着没敢躲开,几不可察地缓出口气,“嗯……谢谢你,哥。”

      自从得知身世,他就一直在思考该用什么方式和任负雪思考,其中最直接的就是,自己该怎么称呼他。楚明南甚至有想过,他是自己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可不管从任负雪自己的语气中,还是从其他人的三言两语里,都看不出他和任宵有一点儿父子情份。这一声“哥”,或多或少地含着些试探的意味。

      大概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称呼给喊愣了,任负雪的手一顿,神色蓦地黯淡下去:“别这么喊我,我是任宵捡来的,任宵入狱前,也跟我断了关系。可以说,我跟任家……已经没什么干系了。”

      所以,这就是你不受牵连的原因吗?楚明南当然没敢问出来。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楚明南好像听到了一声咒骂,后头还缀着“任负雪”三个字。驻地里,来来往往都是士兵们巡逻的脚步声,整齐划一,于是那几声不成调子的嘶吼就显得格外突兀。听声音,还有些熟悉。

      “我好像,听见什么声音?”

      任负雪的脸色更阴沉了,气急败坏道:“是刚才那疯子,你要嫌吵,我叫人割了他的舌头!”

      楚明南忙阻止:“还是别了,把嘴堵住就行。”动不动就割人舌头,是不是太血腥了点儿?想想那个画面就一阵胆寒。

      接二连三下来,任负雪的心情彻底没了,语气不悦:“下回再领你转吧,我有点乏了。你也回去休息吧!实在闷的话,就先自己转转吧,别走太远。”

      他脸色确实不好看,楚明南十分顺从地点点头,心里却打着另一个主意:要是他不在,自己可方便多了。

      他心怀忐忑,又胆大包天地靠近那个不该靠近的地方,心里紧张得要命,偏偏脚步一刻没停。里头的人似乎骂累了,叫嚣声退去,周围回响着“咚咚咚”的撞击声。

      没等楚明南靠近,上来两个守卫拦住他:“小将军,里头关押的是重犯,将军吩咐过,任何人不得靠近。”

      听他们这么称呼自己,楚明南诚惶诚恐,连忙摆手:“这位大哥,我不是什么小将军……那个、其实是将军让我来的,他让我给里头的人带个话。”

      楚明南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

      同行多日,他们是认得他的,也知道他的身份。听他这么说,两人对视一眼,松口道:“既如此,小将军请吧,不过还请小将军尽快。”

      “我不是小将军……算了,多谢两位大哥。”

      进来的一刻,楚明南险些被里头的血腥气呛了个跟头。虽然不是第一次闻见了,可还是接受不了。

      随后借着透进来的一点儿光,楚明南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半死不活地缩在角落,有一下没一下地用脑袋撞着床板。见他进来,那人也没看他,目光涣散地不知道在盯着什么地方,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楚明南慢慢走近,在他面前蹲下,这才发现任负雪找人给他包扎了伤口,只是被他自己撕扯开了,扯得颇为凶残,绷带扯得乱七八糟,还牵动了伤口,臂上皮肉翻飞,不忍卒看。

      “果真是个疯子!”楚明南忍不住腹诽。为了不刺激到这个疯子,楚明南尽量将声音放得柔缓,“你好,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易寒斜着眼看了看他,漠然道:“你不是跟在任衍旁边那个小孩儿?”

      任衍是任负雪的名。

      楚明南点点头。

      “问吧。”易寒答应得如此爽快是楚明南没想到的,本来以为他见到自己还要大骂一场,或者干脆扑上来咬一口,还担心万一把任负雪招来怎么办,没成想居然这么容易!

      楚明南赶紧抓住机会:“你说是任负雪害了你,还说他是大雍皇帝的一条狗,为什么?你还说任宵什么下场,这跟任负雪有什么关系?”

      听他这么问,易寒突然转过脸,意味深长地打量他:“你和任负雪什么关系?”

      有那么一瞬,楚明南噎了噎——他确实不知道和任负雪算什么关系。想了想,坦言道:“任宵是我父亲。”

      易寒的脸上闪过片刻震惊,而后没来由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我还当任宵是一条忠心耿耿的狗,没想到还藏了一手,留下你这么个孽种!果然,话说得多好听,为国为民……屁话!”他一脸洋洋得意,欠揍的表情看得楚明南差点没忍住扇他。

      “你可知道?大雍皇帝最怕、最怕你们任家,偏偏任宵是个软骨头,辛辛苦苦替他定江山、安天下,最后功高震主,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不过现在,我倒觉得小看他了,毕竟他敢逆命留下你,哈哈哈……怪不得,任衍要躲在那穷乡僻壤五年。”

      他满意地点点头,脸上挂着终于知道了真相的悦色。楚明南却是越听越迷惑,“皇帝怕任家?皇帝怎么会怕任家,为什么这么说?”

      可惜那疯子受了刺激,精神彻底崩溃,压根没听见他问了什么,自顾自发疯:“他能留下你,怎么就不能保我全家?!当时所有人都劝我跟他们划清界限,我不听!我想我不能落井下石,至少不能在这个时候落井下石……我为什么不听,啊,我怎么能不听?!”

      他双目赤红,后悔到癫狂。如果他还剩一条胳膊,楚明南觉得他会毫不犹豫地扇自己几巴掌。“最后下场就是,我们易家被连罪,全家上下二十一口人全部获罪!我去求过任负雪的,我让他听话,跟任宵决裂,还有机会保住他自己,保住我家人,我求过他的啊!”

      他靠在床板上,眼泪覆盖了他血红的眼,往事再一次涌上来。他去求任负雪,求他退一步,哪怕担着忘恩负义的恶名,至少能保下身边人,保他自己。他甚至跪下来求他,但只换来他一句:“对不起,我这条命是他救的,哪怕我跟他们任家一起死。”

      所有的希望自这一刻崩塌,他清晰地听见人头落地的闷响,身后二十一条人命,就这样亡于这句话下。若非战事告急,自己恐怕也早就不在这世上了。

      他暗自流了一会儿泪,又毫无预兆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想当英雄吗?我想过!任宵是个英雄,我以前想追随他,也要做个他那样的英雄,立不世之功,受万人敬仰!可惜,自古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不许人间见白头啊!小孩儿,告诉你个秘密,千万不要做大英雄,英雄都没有好下场,都没好下场,哈哈哈……”

      一阵寒风突然闯入,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寒冽而愤怒的声音:“英雄有没有好下场我不知道,但你肯定不会有好下场!”

      楚明南蹲在地上的身影一颤,他听出了身后的人是谁,却愣是不敢回头。

      比他还胆寒的是在外面看守的守卫,一个个都吓跪了:“将军,属下失职!”

      本来担心楚明南心情不佳地一个人在外晃悠,都走到帐门了又中途折回来,一来就见到这幅场景,突然有一种“真心喂了狗”的感觉,气得他一口血翻到嗓子眼:“你们还知道失职?!”

      楚明南一见他迁怒别人,也不躲了,“对不起,是我骗他们放我进来的。”

      两个小守卫只觉得头顶“嗖嗖”射下来两道寒光,吓得瑟瑟发抖,动也不敢动。在场唯一没被震慑住的,大概只有易寒那个疯子。见到任负雪,他先是讥讽似的笑了两声,然后又骂了几句污言秽语。

      任负雪的脸冷得能冻死人,怒喝:“楚明南,给我滚出来!”又冲两个守卫:“给我看好了,再放人进来,军法处置!”

      两个小守卫忙啄米似地点头。

      出来后,任负雪倒是也没再发作,只是一路都黑着脸,弄了半天,楚明南先沉不住气了:“他刚才跟我说,是你见死不救,害了他家人。”

      “嗯,你想说什么?”任负雪冷声道。

      “我想听你说”,楚明南指尖冰冷,说这话的时候他鼓了很大的勇气。

      任负雪现在正在气头上,以他的脾气,问多了只会让他更生气。但楚明南就是想问,说来说去,到底还是因为他孩子气的任性吧。

      可听说眼前这个人,跟自己一般大的时候,就已经披甲出征了。可见,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有时真的犹如天堑。

      果然,他话音刚落,任负雪脖子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但等了良久,意料中的雷霆却没有落下。

      看着楚明南固执而期望的眼神,任负雪极力压制内心的愤懑,压到最后,几乎化成了苦涩,他动了动唇,嗓子有点发干:“他说的不错,是我害的。”

      刚听到任宵获罪的消息,任负雪觉得天都塌了。对他来说,任宵是养育自己之人,也是一直以来支撑他的一根脊梁。

      他死都不相信任宵是企图谋权篡位的无耻之辈,坚持认为他是为人所害。他拒绝同任宵断绝关系,为了救他四处求人。但谋反是死罪,没有人愿意趟这场浑水。那个时候,他求门无路,孤立无援,唯一站在他身边的,只有易寒。

      大底是见有人做了出头鸟,有些受过任宵恩惠的,或是钦佩任宵为人的,渐渐地也敢站了出来。那时候他还天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左右天子的圣命,可以救得了任宵。

      为任宵请命的呼声越来越高,靖和帝开始杀鸡儆猴,陆续处理几家风头盛的。到后来,连易寒也来劝他,甚至下跪请求他。可惜他不为所动,他狂妄自负地以为,只要再撑一阵子,就能成功的,任宵也能活下来的……

      直到他自己下狱,直到易家惨死……

      那时候,他还不懂得君臣的相处之道,还不懂圣心多变难揣。后来想想,当初自己任性妄为的做法,无异于将任宵钉死在铡刀下。

      “我在狱中得知消息,但那时已经无力回天,只能借口战事紧急,保下易寒。那时候我都不敢见易寒,竟没发觉他的变化,直到原嵬一战,我军伤亡惨重,才知道是易寒泄了密……”他指着不远处迎风飘扬的一面旗子,又从怀里摸出个长方的锦缎,上头绣了“原嵬”两个字。

      “这是唯一一个从我手上丢了的地方。知道吗,那旗子,本来该是这样的。”任负雪从那暗红色的底下又拿出一块稍小一点的,明黄色的,递给楚明南:“这块是你的,收好。”

      楚明南将那方小小的帕子攥在手里,一下下地抚过上面浸透的血迹:“我上次听他说,你……做了质子?”

      那夜的屠杀中,易寒那句异常恶毒的话一出口便撞在楚明南心里,砸出一个大坑,到现在也是不容忽视的存在,只不过现在被他刻意拎了出来。

      “嗯”,任负雪答得很淡定,似乎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们提出的条件,我们没办法拒绝。”

      成王败寇,身不由己。

      “在那儿……你是怎么过的?”楚明南的声音不可抑制地发颤。

      “还能怎么过?”任负雪一脸云淡风轻,甚至有些漫不经心地道:“不过是被限制一点自由,吃的差了一点,喝的差了一点。”

      只是这样吗?如果不是他亲眼见过厮杀是什么场面,如果他不曾见过易寒是什么下场,他恐怕真的要信了!

      楚明南如同心尖被剜去一块,不住涌下的血都堆到眼睛里去了,呼吸之间,胸口绞疼得厉害。

      他的反应一幕幕都落进任负雪眼里,看得他心头一紧,暖意温情不合时宜地漫过来,居然叫他品出了一点儿“被人放在心上”的滋味来。

      他天生不会表达,对至亲更是如此。因而哪怕心里感动得山崩地裂,表面上也是风云不惊。蓦了,只别别扭扭地摸了摸他的脑袋,温和地道:“好了,我这个人向来睚眦必报,这不就来讨债了吗?不然你努努力,替我把那面旗子换下来?”

      楚明南望向不远处迎风猎猎而动的旗,怎么看怎么觉得刺眼。他牙关咬得发疼,手里狠狠攥着那张帕子,仿佛要嵌到掌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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