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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选择 ...

  •   后半夜,楚明南伴着街上的哭声和来来往往的脚步声睡着了,自然睡得很不踏实,噩梦一个接着一个,场景来回变化,有时候是厮杀的战场,有时候是孤零零的大宅子……但不变的是,梦里始终都只有他一个人。

      醒来后,摸上自己的脸,发现湿漉漉的一大片。

      “盈儿,起床了吗?快些起床穿好衣服,今日有事的。”楚正辛在门外敲了两下。

      “好”,楚明南愣好半天才答道。虽然他到现在也没能完全相信站在门外那个和自己朝夕相处了十五年的人不是自己的父亲,却已经开始疏离起来。

      那个投在门上的影子停了有一阵子才离开,楚明南心头一恍,猛地发觉,梦里梦外竟都是孤身一人。

      前半夜楚明南没能做出那个选择,他们便让他先好好睡一觉,一觉天明,也是该给出答案的时候了。

      他心里本能地抗拒,却也有另一种力量将他生生拽起,两股力量交扯,他暗自唾弃自己,最后后者站了上风,他想,“有什么大不了的!不管前面是刀山火海拦路,还是虎豹财狼挡道,总要踏出一步再说!”

      少年人强撑起一片豪气云干,没想到方踏出一步,便兜头撞进了一个人怀里。抬头一看,见到任负雪一张八风不动的脸。他似乎也没想到,自己还没碰到门,人便自己弹出来了,表情瞬间有些僵。

      “我来看看你起来没有,过会儿有人要来。我来想告诉你,不管你选什么,我都……”他话没说完,便有个穿轻甲的将士跑了进来,向任负雪行了个礼,道:“任将军,常亭将军来了!”任负雪没能把话说完,看了楚明南一眼,便跟着将士匆匆去了。

      楚家被烧了大半的宅子外,站着一个身材魁硕的男子,披一身黑亮的盔甲,大概是经历了一场恶战又连夜赶来,此刻满脸黑灰,剐蹭了不少伤口。

      常亭一见任负雪,立即抱拳单膝下跪,“属下常亭,恭迎任将军!”,他身后一众将士也跟着跪下,齐声道:“恭迎任将军!”

      任负雪沉默看着众人,回身见楚正辛已经带着楚明南过来了。他看向楚明南,眼神中带着询问,可眼神澄澈,没有任何勉强的意味。楚明南看着那双眼睛,觉得自己即便说自己选择“抗旨不遵”,他也会欣然同意。

      楚正辛凑到他身旁低声道:“盈儿,你决定好了吗?”

      楚明南点点头,眼里多了分坚毅,他用不大却很清晰的声音,一字一顿道:“我选谨遵圣旨,不辱圣命。”

      楚正辛的心倏然沉了下去,楚明南感到他按在自己肩上的手正微微发抖。任负雪心中也是一动,心想,“这真是他的儿子。”脸上却没什么情绪,映在楚明南眼里只是淡然地一瞥。

      知道了答案,任负雪走到常亭面前,虚拖了一把,“起来吧!”,众人依言起身。

      这场父子情终归是要散了,楚正辛面对着眼前这个“走到头的”儿子,心中千般不是滋味,憋了一肚子话,踌躇又踌躇,到嘴边只剩下一句:“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抬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后脑勺。

      楚明南顶着一张凉薄的面具,心里像被人戳开一个大窟窿,呼呼地往里灌冷风。他用手掐着自己指尖,拼命压抑蓄不住的眼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哑的“嗯”。

      楚正辛对自己的儿子无可奈何,便将发泄口对准任负雪:“我警告你,往后好好照顾盈儿。别拿你练兵那一套对付我儿……盈儿,他要是少一根头发,山南海北我都能追杀你!你个小白眼狼,听明白没有?!”楚正辛强忍着老泪,最后一句没忍住变了调子。

      可惜任负雪没长他那百转千回的柔软心肠,不解风情道:“少废话,用你交代!”

      楚正辛狠狠瞪了一眼那铁石心肠的东西,转身看着自己曾经的儿子,心骤然化作了一滩水,又忍不住悲春伤秋起来。楚明南没敢看他的表情,只淡淡道:“我知道了,以后您也要好生照顾自己……我走了。”

      他三两步追上任负雪他们,仿佛自己稍迟一步,就会陷在那悲伤中。自己脸上的伪装也开始摇摇欲坠,多撑一分,就要原形毕露了。

      没等他走近,任负雪却抬手拦住他,“跟他好好道个别,别让自己后悔,相信我。”楚明南回头,楚正辛站在那焦黑的残垣下,还在遥遥地注视着自己。

      “去吧”,身后任负雪的声音难得的温柔。

      几乎是刹那间,楚明南一直用力忍的泪水夺眶而出。不是亲生的重要吗?那不成这些年的情分都是装得吗?就算那个人不是生父,可被他养了十五年,疼了十五年,就因为一个身世就统统不作数了吗?

      他突然发觉,自己以为的无人可依不过是自我怜惜的矫情,人家满心挂怀,自己却因为不能坦然接受现实而自我封闭,甚至不能大大方方好好道个别……该是有多狼心狗肺?

      楚明南稍稍低下头调整情绪,使得自己不至于太过狼狈。那边的楚正辛可没这么矜持,看见儿子一步步朝自己走来,眼泪鼻涕流得一塌糊涂,没等人走近就奔过来一把搂住,“盈儿啊,我真是舍不得啊,我的孩儿啊!你这一走,得吃多少苦啊!把你交到任负雪那混账手里,我真是放心不下啊……”

      老父亲搂着儿子声泪齐下,哭得几乎抽过去。楚明南忙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安慰道:“别伤心了,会有再见的一天的。爹,不管我是不是亲生的,我都认你是我爹。”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楚正辛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两条有腿粗的胳膊死死搂着楚明南,近乎将他勒死过去。

      远远看着这一切的常亭忍不住道:“将军,你看这架势,一时片刻的,咱还能走不?”

      任负雪暗骂了一句,觉得这死胖子简直蹬鼻子上脸,自己真是吃错药了发这个善心!当即黑着脸走过去,一把揪住楚明南的衣领,强行将他从楚正辛身上撕下来,愤愤骂道:“死胖子你够了啊,别一天要死要活的,该干嘛干嘛去,省得耽误我们赶路!”

      任负雪不仅长了一副凉薄的心肠,还是煞风景的一把好手。转眼将悲戚离别的场面变成了剑拔弩张的战场,楚正辛一股火升到嗓子眼,突然感到悲伤都没那么悲伤了。

      楚明南终于得以呼吸,为防止二人分别都要掐一架,赶紧张开胳膊横在二人中间:“都别说话!”他回身给了自己的老父亲一个别离的拥抱,“爹,原谅孩儿不孝,没能报养育之恩。您一定好好照顾自己,等我了事,一定来寻您、照顾您。”

      该死,楚正辛好容易憋回去的泪,又不要钱似的往下落。楚明南安慰性地拍拍他宽阔的后背,又嘱咐了两句,心一横走回队伍,愣是一个头都没敢回。

      队伍开拔,一行将士军容整肃,浩浩荡荡地向北而去。空中孤雁滑过,似是也在恭送。楚正辛满心悲愁,带着嫁女儿似的欣慰与不舍,目送着队伍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了。

      楚明南不会骑马,任负雪便和他同乘一骑,在身后护着他。楚明南浑身被任负雪的气息包裹,有些不自在,又不敢乱动,一路上都崩得僵直。正当他企图凝心聚神,忽视任负雪的存在时,那人却在他头顶倏然开了口:“别害怕,今后不管发生什么,都有我护着你。”

      楚明南紧绷的身体一颤,鼻子突然就酸了,差点哭出来。

      方才和楚正辛解除隔阂的时候,楚明南也没有现在这么大的感触。对与楚明南来说,他们终归是要分别的,至少在今后的一段岁月里,他不会时时刻刻陪着自己。但任负雪不一样,他现在就在自己身边,并且会一直在自己身边。在茫然未知的前路,只有一个任负雪,是他实实在在抓得住的。

      楚明南一颗惶恐无依的心顷刻就被抚平了,他像找不到归家路的远行客,终于抓住了那只伸向自己的手,而这只手会一直搀扶着他,往去处去。

      至此,他有了归途。

      “到了”,任负雪一住缰绳,利落地翻身下马,然后伸出一只手递给楚明南,“下来吧!”

      楚明南一路心猿意马,这会儿还有点懵懵的,完全是借着任负雪的力气下了马。

      任负雪:“来个人,把那疯子给我带过来。”他身边一个小将士忙应声而去,很快便拎着一个五花大绑的,蚕蛹似的人来了——正是先前屠村的那位小青年易寒。

      “昨天那一仗我们赢了,可惜你没看见。不过你放心,用不了多久,一定让你再见一次,你一定好好看清楚,再仔仔细细刻进你脑子里,千万别忘了,省得下辈子再选错一回。”

      易寒已经没了昨夜疯疯癫癫的模样,憔悴了很多,只有一双眼睛因为愤怒,显得有些生气。“我没选错。我唯一错的就是,让你活着走出了东藩。”他双目猩红,死死地盯着任负雪,语气像是淬过毒,字字句句都恨不能任负雪去死,还是不得好死。

      任负雪看着他发疯,没说话,挥挥手让人把他带下去,牵着楚明南转身就要走。

      不知道是不是被任负雪显得过于不在意的态度刺激到了,易寒又突然疯魔起来,拼命挣扎,梗着脖子质问任负雪:“任负雪,你就没后悔过吗?你也好,任宵也好,你们战功彪炳,为大雍流了多少血,最后是什么下场,任宵是什么下场?你就真的一丝一毫都没怨过吗?!”

      任负雪没回头,冷淡地说:“这句话,你五年前问过了。”

      “是啊,是,我问过了……我问过了!”易寒情绪又激动起来,疯狗似地吼道:“是啊,我都忘了,任小将军可是大英雄,为国为民的大英雄,怎么会怨恨呢?哈哈哈,任小将军可是英雄啊,为了家国肝脑涂地,刀山火海都不怕,卸磨杀驴怕什么,不得好死又怕什么!可你别忘了,要不是你,我全家二十一口人就不会死!都是因为你,都是你!你不怕死,可我怕啊,我怕啊……任负雪,我做梦都想杀了你,做梦都想灭了大雍,做梦都想……”

      “易寒,我曾经,对你是有愧的。”任负雪眼底掠过一丝痛楚,时隔多年的往事再次浮现,仿佛结痂的伤又被撕裂开,痛得他肝肠寸断。原来不管过多久,都是那么不堪回首。

      “真是够没用的!”他在心里暗暗讥讽自己,又不得不逼迫自己恢复平静,冷声对易寒道:“可现在没有了。”

      不管曾经怎样亏欠过,他通敌叛国是真,杀人无数也是真,再大的无辜,也不是滥杀的理由。

      “哼,少在我跟前道貌岸然。任负雪,难道你从没想过做这些?我不过是光明正大的干了你不敢干的事,你呢?欲盖弥彰地欺骗自己,好受吗?”

      “你不用激我。易寒,少说两句吧,至少若干年后我想起你,还能良心发现地觉得愧疚。”任负雪走过去,给他把捆在身上的绳子松开了,对小将士吩咐:“带下去吧!人看好,绳子就不用绑了。”

      正值深秋,落叶铺了一地,残阳如血,天地皆一片猩红,任负雪竟也从嘴里尝出了一点血腥味,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唇给咬破了。

      那些问题任负雪曾不止一次的问过自己。易寒说的一字不错,他想过谋权篡位,甚至干脆搅他个地覆天翻。家国命运,百姓生死跟他有什么干系?连身边至亲都护不住,又保的哪门子家,护的哪门子国?

      可后来,他在不见天日的死牢里,日日对着阴潮的墙壁,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他可以死于亿万人的唇舌之下,却不能有一个无辜之人亡于他的刀剑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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